黎子语往他身上一挂,松子涵寸步难行,不过他也就是痛快痛快嘴,师父不发话,他那里敢造次。可师父只说不让他出去,也没说不让看啊。所以与其坐在屋里百爪挠心,松子涵索性搬了个梯子哼哧哼哧爬上了墙头,可只这越过墙头的一眼,就彻底改变了他无知无畏的十八年。
过天岭之所以被如此命名,是因为这是这片山岭地处最西边,过了最后一个山头,后面便是漫漫云海,无边无际。其宽多远,其下多深,从无人探过,就好像从这翻过去,就到了天边。而前面那片宽广茂密的深林就是过天网,传说凡是进去的活物甚少能再从林子里出来。
而少有人知,就在这密林之外,云海岭前,其实还伫立着一座孤山,与过天岭隔着一道深不可测的裂谷,其间常年填满了云雾般的瘴气,将那山头挡的严严实实。如今这雾气不知为何被吹的七零八落,松子涵一辈子都没怎么看清的过天网忽然冒出了全貌,林子后被清出大片的空地,为首站着五个人,身后是身着各色华服,整齐有序的队伍,虽然在松子涵看来,他们的损伤未免惨重了些。
他们上空飘着流光溢彩的宝剑、大团绕着彩霞的云雾上站着御剑的和骑着珍禽异兽的修士,全都是松子涵没见过的东西,样样都对着他的方向。还没等他的目光从这些新鲜玩意上收回来,一个像炉鼎的东西就在他眼前炸了开,飞溅的碎片淋了深谷两侧一地,松子涵甚至听到了什么东西“叮”的打到瓦片上的动静。
松子涵想找到宝器炸开的原因,目光却被骤然出现的红绫吸引过去。只见那两条鲜红轻薄的缎子随风而起,轻柔的缠住了一对发着青光的宝剑,待卷上后猛的一收,只听得一声令人牙酸的嗡鸣,那宝剑登时化作几节迸溅的残片。那剑上站着的人还来不及啊一声,就直直的落了下去。松子涵没敢朝下看,这断崖深不可测,若是就这么掉下去,可是摔得渣都不会剩了。
这样的场面下,人命似乎颇不值钱,松子涵眼睛瞪的溜圆,新鲜又敬畏,还有逐渐升腾起的不安。悬崖对面的人似乎大有来头,亮闪闪的法器不要钱似的往外扔。松子涵看了几轮昂贵的烟花后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既然对方出手阔绰又人多势众,又岂是自己家那几位老弱病残扛得住的?
反应的慢了好几拍的松子涵急于确认自家伤亡情况,却被黎子语坠着探不出身子,就在他和黎子语拉扯的时候,一个窈窕身影缓步从檐下走了出来,手中握着的正是那能绞断宝剑的红绫。
这……这不是师姐吗?那绫子……好像就是师姐平时绑在腰上的腰带。恍然大悟的松子涵反而有些破灭,原本看起来凌厉鲜艳的红绫此时也变得朴素了起来。一根腰带就能退敌,该说师姐太厉害还是这帮人太没用呢?
“无玥。”
唤人的声音不大,松子涵可听的耳熟,忙探了探身子看到了没在阴影里的自家师父。见过师姐的威风他自然更期待师父出手,不过转念一想他平常懒散困倦,多走两步都要喘的样子,还是担忧更胜。
清癯的芳满庭穿着墨染长衫,依着院门口的石碑眼也不抬,可他的话还是颇有分量,奚无玥收了红绫退后两步护在他身旁。
见这边收了手,对面崖上的人转瞬也撤回了所剩无几的法器,好像松了口气。自打松子涵瞧了一眼之后,战火便偃旗息鼓,进入了单纯对峙的阶段。觉得气氛不太对,松子涵缩了缩脖子,想把自己隐藏在院墙的瓦片后面,却被空中的一声呵斥吓的一激灵,若不是黎子语薅了他一把,怕是得大头朝下摔下去。
“戏做够了就快滚,你们有命送,我这还没闲处埋!”
松子涵猛地抬头,看到了一直没寻到的另外两位同门正在他脑瓜顶上飘着。他一肚子坏水的师叔霜满庭和他风华无双的师兄,阮子默。此时冒出这个想法松子涵也觉得奇怪,但这世上能形容他师兄的词的确不多,即便他见师兄有如见到猫的老鼠,此时他御剑的样子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阮子墨正皱着眉盯着对面崖上的人,专心又焦躁。他御剑姿势端正,凝心静气,动静皆宜,比霜满庭端正不少。松子涵歪着头看一眼师叔,顿时觉得后槽牙酸了一下。这位亲师叔从小到大没少坑他,可是松子涵对着师叔坐着的那把刀却也只能诽腹出浮夸两个字。
他养在门内十多年,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超乎寻常尺寸的大刀浮在空中仿佛一片乌云,藏青色的长柄上有数不清的繁杂刻印,玄色的刀身嵌着暗色的晶石,贯通上下的刃槽间流转着霜白与血光,不像一把死的兵器,倒像个颇有脾气的活物。
而这可以约等于死亡的凶物此时被毫不在乎的坐在那人身下,他一只脚踏着刀柄,斜着身子等着对方的答话,整个人就是一句大写的挑衅,其嚣张程度让松子涵都替他捏了把汗。师叔,你兜不兜的住啊……
可他的担心显然多余了,对面崖上的人好像铁了心连个屁都不肯放,即便倒的倒伤的伤,剩下的人也依旧排着整齐的阵型,这大概就是名门正派的执念吧。
他师叔见没人应也不嫌尴尬,留着那乌青大刀飘在空中,自己一跃而下落在了掌门身旁,让他愈发虚晃的身子有个地方靠。阮子默没动,但是松子涵总觉得他师兄好像扫了他一眼,刚想落荒而逃又发现他好像还是盯着敌阵,没发觉趴在墙头上的他。
“小师兄,这围剿是结束了吗?”
黎子语薅着松子涵的衣角,抖的身下的瓦片都跟着晃。
“应该没有,他们搞了这么大阵仗总不能被师叔骂几句就乖乖回家吧。”
松子涵虽说跟个大姑娘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下山的次数还没他小师弟多,但是既然承了一句师兄,自然是得有自己的见解的。
“可是他们放出来的东西都被师姐打坏了,断崖间的桥没有师父又打不开,还怎么剿?”
松子涵把自己的衣角从小矮子手里拽出来,一只胳膊圈着他的脖子把他往屋顶提了提,用的劲儿有点大黎子语被勒的直咳嗽。
“你以为他们放出来那些东西有什么了不起,了不起能被师姐那么轻易的就废掉啊,不过是探探路而已。没桥怎么了,看着上面那两位没有,有修行的人都是会飞的,一个断崖算什么。”
“那师叔带我下山的时候还非得走桥,直接飞下去多省劲儿。”
“师叔,师叔能给你出那个力?再者师父说过,断崖下有罡风,就算师兄师姐也不敢马虎。”
“难怪他们净扔东西,人不肯过来。”
俩人正说着,对面为首的几个人却都让了开,在他们身后,几个白须白发的老者推出来一个被布盖着的台子,后面跟着的一队年轻弟子每个人手里都拎着硕大的黑袋子。
从人群的最后方走出了一个持着木杖的老人,白须白发却无仙风道骨,反而一脸贼相。他一手抓着盖着台子的黑布,嘶哑难听的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
“芳掌门,老朽不才,多年来不入您贵眼,如今却也为除天魔奉了一份力,怕不是造化弄人啊哈哈哈哈哈哈。”
破风箱一样的笑声听的松子涵背后起鸡皮疙瘩,那老人一扬手掀开遮盖,台上赫然露出一个法阵,复杂的图案像个死而不僵的巨兽,缝隙间流动着粘稠滞涩的如同泥浆一样的液体,阵眼不是什么宝器或灵脉,而是一个巨大的干瘪心脏,看一眼就让人反胃。
还没等松子涵看上第二眼,一道剑气如有实质的朝那阵法打去,仿佛一道天雷,那老者举起木杖以对却被劈了个头昏眼花,一条腿跪在了地上。众人眼看着要去扶,却被老者一只手制止了。他干枯的五指扶上胸口喘了好一会儿,开口是更低沉的笑声。
“不过是个伏魔阵而已,贵派为何如此沉不住气啊?”
松子涵寻着那剑气的方向看去,他师兄停于半空,脸上仿佛有一丝懊恼。
“子墨,下来。”
此时除了屋顶的这两个小废物,寒时门的其他人都聚到了掌门身旁,芳满庭拍了拍阮子默的肩,示意他不必在意。
“伏魔阵有千万种,万法教主为何非要选这最血腥的一类。过天网与我寒时门伴生数十载,林中走兽也是性命,此时无辜为你们所祭,我徒弟还不能有些许不满吗?”
“林中走兽?芳满庭,你是多久没有下山了,过天网中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不清楚吗?你手下人才辈出,一点不满险些要了老朽的命,大业当前我不与你计较,只奉劝一句。若你还拎不清立场,可是要与天下人为敌了。”
万法教主枯手一挥,身后的年轻人陆陆续续将手中的袋子打开倒入阵中,原来那袋子里装的都是动物的尸体,且都被扒了皮砍去了四肢,那些袋子的深色都是由鲜血染就的。随着大量的血肉没入阵法,原来死气沉沉的图案纷纷开始流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颜色也从泥浆的青灰变为的深红,眼看着中心那颗巨大的心脏逐渐鼓胀充盈,整个断崖都被暗暗的红光映着。
松子涵有些反胃,与此同时心中升腾起强烈的怒意。黎子语在他怀里打着颤,牙根相撞发出战战之声。
“别怕,师父他们都在,不会有事的。“
松子涵说的没错,那个法阵出现的时候,奚无玥手中的红绫已然飘起,霜满庭的长刀立在身旁,阮子墨站在几人前方的位置,手中剑光流转。
而对面那个老妖怪似乎不慌不忙,看着转动的愈加流畅的阵法一脸游刃有余。
“急什么,真正重要的东西还没登场呢,这阵眼是一颗海饕餮之心,生前吃人无数,最是腌臜,要发挥最大效力还需要至纯之心催动,所以……”
他浑浊的眼睛往后瞄去,从崖下走上来一只纯白的鹿,说是走上来太过勉强,它似乎天性排斥这腥风阵阵的阵法,被几个人绑着脖子和腿生拉硬拽了上来,离的越近越是惊恐,清透的眼睛泪意盈盈。
这灵物出现的一瞬间松子涵的心仿佛被什么抓住了,不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就已跳下了屋顶冲出院门。当然没冲多远,就被他师父一把拉住。
“你出来干什么!”
松子涵眼睛瞪的通红,饶是芳满庭也看的脸色一僵。
“他们要对灵犀做什么?师父,师父你救它啊!”
芳满庭扣着他的腕子,将整个人往后一扯,头都不回的吼道:“还不快带他进去!”
松子涵看了一眼追出来的黎子语心知自己任性,可又放不下灵犀。多年前那白鹿趁芳满庭忘了收吊桥,过了断崖来到院门口,可能林中果子吃腻了,被松子涵喂些萝卜白菜鸡骨头后就常常在崖那边望着。那时松子涵还小,没有师弟给他欺负,每天闲的到处捣乱,芳满庭看那白鹿有灵性,就常常将它放过来和松子涵玩耍,这一相识就是十多年,又因师叔嫌弃他每天小白大白的乱叫,给起了灵犀这个名字,早已是寒时的一员。
此时灵犀在对面嘶鸣着,眼看离阵法越来越近,芳满庭眉头一皱放开了松子涵,手指在手心一划,留下一道伤口。看着很深血却流的不多,缓慢的血丝飘到芳满庭面前,在他的念念有词中集成一个圆形法阵。这时左手送出的血流已细微的近乎不见,霜满庭按住他的伤口,指尖夹着一道红符,一扬手打了出去。
那红色的符咒看着轻薄飘逸,可借着力道竟直直飞过了断崖打中了正在挣扎的白鹿。芳满庭用未受伤的手将法阵打入脚下,一阵白光闪过,那边紧紧勒着白鹿的弟子们只觉得手上一空,摔作了一地,那白鹿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了芳满庭面前。
松子涵欣喜的扑过去,手忙脚乱的解开灵犀脖子上的绳结,还不等他抬头问问那厉害的阵法是什么来头,就觉得颈间一疼,温热粘腻的液体瞬间浸湿了他的衣服,大股的鲜血从口中涌出,再不能吐出一字。他最后看到的,是那咬断他喉管的兽头逐渐变形,最后化成了一张消瘦扭曲的人脸,朝他嚣张的笑着,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可惜他耳朵里都是尖锐的轰鸣,对于那时的一切,什么都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