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阳山的风光,就像旅游手册上的照片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秋天的风徐徐吹来,就像我听说的那样,真的和我家乡的气候不太相似。我独自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没有汽车,没有行人,只是遵循着我的记忆,寻找着当年他来时的那条路,我也不知道是否正确。
他是个外国人,是个古代皇帝,位分高到高不可攀,时间和空间上也远到遥不可及。可是我认识他,了解他,比我自己更知道他。
我是一个汉学家,普普通通的人,和一般的学者一样的成长道路,和平凡的人一样的日常生活。他曾经认识我,应该是的,我不知道。
他的一生是传奇的,是无可比拟的。他的名字是亘古不变的,是被人诅咒的。曹丕这个人,曹丕这个名字,在他的国家不再被人尊敬,一切的好处都被移花接木,别人的坏处都可以指鹿为马。他不是个好人,这是共识。可是,我不这样认为,仅此而已。
我的一生是罪恶的,是无足轻重的。我的名字是青史留名的,是被人谩骂的。石田三成是个奸臣,就算是不在自己的国家,也一样达成了共识。祖先的罪孽会遗祸子孙。我,石田瑞希,石田三成的直系后代。我是一个汉学家,一个深爱曹丕的汉学家。他可以不知道我,我现在就可以去见他。
青坟古丘就在眼前,红颜白骨早就是尘土。他就在那里,和他的家族一起,和他的师友一起,正在长眠中与世无争。现世的人为他党同伐异,倒是唐突了西施,平白无故地使他忧心。
我爱他,他就在我眼前。时间就这样停止该多好,哪怕只有一刹那,也是千年万年。
佐和山城的旧址就在那里,照片和攻略都是骗人的,哪里有什么原来的样子。秋风微凉吹我身,果然是水土不同,使我心忧。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男男女女相互混杂,热闹的样子倒有几分当年的盛世景象,可惜那不是真的,这些人不过是邯郸学步,徒然而虚妄。
那个外国人,我似乎有些印象。是叫石田三成吧,记得那时他告诉我他是治部少辅。当他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我是曹丕,曾经是一个皇帝,从一开始就和别人不一样。后世的学者我多多少少都和他们见过面,可惜没有人愿意真的相信那些子所不语的幽冥之事。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曹丕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也不会一听到“曹丕”这个符号就骂一句连自己也未必了解含义的“篡汉”。他没有看过《三国演义》,也不知道“唐”以前还有“魏”。我告诉了他我的故事,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
他觉得他是个奸臣,我觉得他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奸臣。忠奸自古本无分,我是天子,自然知道什么样人是真的可用。他不认为他见过我,也从来不提什么汉学,着实是一位好相处的人呢。
红色的曼珠沙开在青石台阶的缝隙中,石蒜石蒜,石田三成的最后终究是失算了。他和他的君主花与叶一般的永不相见,相见的瞬间就注定了不得长寿。
他在哪里原本并不重要,人群中分不清彼此,唯一可以却确定的是她在吟诵《论语》,稍慰我心,使我无遗恨。
飞机飞过天空,两条互不相干的航线相向而行。这时候按照国的惯例,应该出题求一下相交的那一刻是哪个时间节点。事实上,并不会真的有什么交集。
曾经来倭留学的钟离女史,现在正在她自己的国家,做出了不少可以取得名望的事。现在,曾经和她选择同一个先生的我,也正在回到自己的国家,带着对他的国家的向往,带着对他的深深的思念,不得已而回国。
护照和签证是有时限的,我只是去他的国家旅游,不能为他停留。飞机上并不太能使用电子设备,我也本来就不太能顺利使用它们。在城里游览的时候路过了一家平常的书店,我习惯性地买了一本杂志。是介绍孔庙的旅游杂志,看起来和它的封面一样,并不是那么有趣。杂志的角落里藏着各种各样的广告,有些不是很能看懂,但是这一个我看懂了。招募交流学者,汉学相关,地点是冬夏大学,联系人是钟离秋。
“我要下飞机!”这一定是不可以的吧。
飞机顺利降落在鹤唳市的桃源国际机场,一切都很顺利。踏上行程的时候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激动,见到实际景象以后也没有那么失望,甚至在归途中也不觉得归心似箭。就像平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也不值得说道。
出国旅游的心愿算是完成了,现在,就是这张录取通知书需要再使我奔波一番了。根据对某人的承诺,一下飞机我就打开了手机,登录了各种社交软件,对于亲友们的关切问候一一回复。
打车回家的途中,我打开了视频网站,第一时间追女神新拍的古装剧。剧情是真心的好,服装道具也是不差,女神演技绝佳,就连镜头的转换也有些文学感。剧情琐碎却具有一贯而终的主线,情感细腻,言语缠绵,主旨却十分明确,完完全全符合当下理想中的价值观,无关风月而典雅意切。道具样式和摆放的布局以不影响拍摄和观众的共同认识为准绳,色彩上竟是大俗,服装的设计一切以观众所希望的那样复原,艺术再造的成分比之仕女图和神仙画卷,有过之而无不及。女神的一颦一笑都符合古典美学中对美女的定义,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流露的日常习惯,看起来就仿佛是一位曾经生活在古代的贵族子女。唯一不足的是,每到关键时刻都会插播小广告。这原本是习惯了的事,会员专属广告嘛,也不是不能理解。可今天只循环播放一条。
招募交流学者,汉学相关。地点:冬夏大学,联系人:钟离秋。
“这是又逼疯一个学者?”可能只是钟离秋比较有钱。
我回家了一趟,准备了一些必须的日用品。钟离女史主动给我发了邀请函。真的没想到,已经过了好几年了,她还保留着我的地址。我们视频连线以后,正式确定了我作为交流学者去冬夏大学担任为期三年的教师职务,待遇上等同副教授的职称。
这当然少不了钟离女史的鼎力相助,我由衷地对她表示感谢。谈完了公事,她说起了当年来日求学的经历。她说我是唯一一个让她觉得可以交朋友的外国人,因为她觉得我是真的喜欢汉学,真的对国友好。她让我以后就叫她小秋,这边现在的风俗是这样的。
同样的,我也请她叫我希希,就按汉字原来的读音读,我所用的名字就叫田希希。希望我能像从小生活在鹤唳市的人一样,不再被当作是一个外国人。
回程的机票已经订好了。去国,去鹤唳市,去冬夏大学。这是回程,回家的路程。吾心安处是吾乡,我是个汉学家,只有汉学起源的地方才是能让我安心的我真正的家。
我到家了,空无一人的宿舍还是我离开前的那样。早在出国旅游以前就已经决定了,我必须要留在冬夏大学继续深造。当时和荀子芳老师说好的,我不会再从事和古代文化相关的任何行业,也不想再在同类学科专业继续深造学习。
荀子芳老师没有过分阻拦我,只是为我放弃所擅长的项目而感到遗憾。他向我推荐了徐敬业老师,让我直接挂在徐老师门下,以后可以留校。
徐敬业老师是一位研究思想史的学者,他不常带学生,这次完全是看在和荀子芳老师同门的份上,才破例收了学生。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我以为我无意当中得罪了他。当时,我听到了徐敬业的名字,脱口而出就是骆宾王。
荀老师显得很着急,他以为是我不想合作,正打算开口劝我。没想到,徐老师居然不生气,他笑着问我:“你觉得徐敬业、骆宾王是什么人?”
我说是反贼。荀老师端起茶杯看着窗外,似乎是觉得已经无法挽回,不如先撇清自己。徐老师又问我为什么。我阐述的理由是:则天皇帝是天子,起兵要挟天子的自然是反贼,无论是否有正义。
就这样,我必须在徐老师门下学习三年。他说他年纪大了,也许等不了下一个三年五年了,至少这次可以安安心心带我七年。
我独自走在冬夏大学的林荫道上,柳絮像满开的樱花一样,被风吹起来,就像海浪和冬天的积雪。真美啊,国也好,鹤唳市也好,我未来要居住生活三年的地方,真的很美,是我很喜欢的那种美。樱花园里的樱花似乎没有开呢。小秋说,这个樱花园是新建的,所以今年是不会开花的。新泥和光秃秃的枝干就在那里,那是美的,一种朴素的美,纯粹的美,是一种和树林对面那个男生看起来风格迥异的,原始的美。
独自走在这条熟悉的校内小路上,杨柳的枝条依然是那样随风飘扬,好像非要把人留住似的。我已经被他留住了,无关我的意愿,我已经在大众认可的自愿下留下了。樱花树在这片春意盎然的校园里显得尤为突兀。她们还没有长成,天真烂漫的样子,是那么的令人嫉妒,令人羡慕,令人心向往之就像是树林后面的那个美人一样,尽管原来应该是极美的,也不得不被人小心呵护。
他就在那里,不远也不近。
她就在那里,不近也不远。
我看见了他的纹章,是冬夏大学的学生呢。
我看见了她的工作证,原来是个交流学者。
他在干什么,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徘徊不前。
她在想什么,竟然独自到这种僻静的地方。
他是谁,我好像应该是见过他的。
她是谁,我应该是在哪里见过的。
“你好,我叫田希希,现在在冬夏大学工作。”
“曹文桓,本校在读研究生,很高兴见到您。”
“曹先生,很高兴认识您。”
“先生不敢当,叫我全名就好。”
“这怎么可以,以后我们是同事。”
“这里的风俗就是这样的。我们这里不使用敬语。研究生是学生,不算工作。”
“是这样的吗?谢谢您告诉我,曹……文桓。”
“如果不习惯的话,可以叫我文桓或者桓桓。您是教师,可以这样叫我。”
“好的,桓桓……“
“怎么了,我的名字有哪里值得您发笑吗?”
“对不起,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
“那一定是一位很重要的人吧。”
“是的,很重要,非常的重要。说起来,您接下来有时间吗?能不能请您喝下午茶?”
“我知道一家咖啡馆,那里的咖啡红茶很好喝。不过只能使用校内卡。”
“啊,我的校内卡要周一才能办下来……”
“我带着卡呢。这次就让我请您吧。”
“田女士是第一次来国吗?”
“不久前来过一次,是来旅游的,是在铜雀市。”
“铜雀市?那还真是巧了,我就是铜雀市的。”
“啊,还真是凑巧。”
“田女士是哪里人?”
“您觉得呢?”
“是近江出身吧。”
“啊,您怎么知道的?现在是滋贺县。”
“国的人都会算命。”
“真的吗?那么您再算算我的本姓是什么。”
“‘田’这个汉字在姓氏中的使用频率还算比较高的。我猜您姓石田,原名叫MIZUKI。”
“您真的是神了,请一定要教教我,那个‘算命’,这个也是汉学吧。”
“其实这很简单,您的工作证上有注音。姓氏可以猜到汉字,名字就只能读出读音了。”
“原来是这样的。”
回到旅馆,我终于又回归了一个人的状态。晚餐是和小秋一起吃的。小秋说,她以前和一个好朋友一起合伙拍了一部电视剧,今天晚上会在鹤唳市的地方频道重播,她也会在幕后花絮中出境。
国的学者果然很厉害呢,又会赚钱,又能做出成果,人也长得好看,据说家境也很富裕。小秋的朋友叫心儿,现在是当红的女优。她是个东方古典美人儿,就像《源氏物语》中的贵族小姐一样,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绝不是当世所说的那种美女。
我打开了电视机,正好是这个频道。电视剧叫《素锦传》,讲述的是一位叫“貂蝉”的女性的一生。貂蝉和吕布的真心相爱,在陈宫的谋划之下成为了利刃。
陈宫垂涎貂蝉的美貌,并以此相要挟,迫使吕布成为杀人的兵器,一直与曹操作战。曹操由于对董卓的承诺,一直没有对吕布痛下杀手。直到白门楼上,吕布被擒。陈宫故意激怒了曹操,让自己可以死亡。他想借此让吕布内疚,从此以后不能和貂蝉在一起。
曹操的回想中,董卓在权利的巅峰特意只留下曹操在身边。那时的董卓仅仅是一个有儿有女的老人,一点也看不出野心与霸权。董卓抓着曹操的手,把他的一双儿女——吕布和貂蝉托付给了曹操。想到这里,曹操并不能下定决心杀死吕布。
吕布的回想中,郿坞成为了一片火海。吕布赶到的时候已经无法阻止想要报复董卓的人的疯狂行动。城楼上,董白看到了吕布。她拉着貂蝉的手站在吕布所在位置的上方。她推了貂蝉一把,吕布接住了貂蝉。吕布叫董白也跳下来,董白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拿起来祖父董卓送她的刀。她披着董卓的旗帜,在人多的地方露了面,然后向相反的方向跑去。一直跑到荷花池边,划破了自己的脖子。
现在,吕布也失去了生的希望。他将已有身孕的貂蝉托付给曹操,选择了和陈宫一样的结局。
这就是三国吗?和我从书上读到的不一样。时代剧不是历史,不得不说,小秋拍的电视剧真的很好看。
本来只是想随便找点东西吃,没想到在这种早餐店里居然偶遇了唐鲤老师。她是一位女性学者,可以说在她研究领域的现有的学者中是最年轻的一个。她是出生在鹤唳市鸿雁区的IN裔MN族人,由于母亲是鹤唳市的籍贯,所以户口就报在了鹤唳市。
她是一位语言学家,主要研究印欧语系下的一个小语种方言。她在读书的时候就已经相当出名,比如经常说“李世民不卖烧饼也不卖月饼!最多也就吃过玛仁糖和皮牙子!放葡萄干和羊奶那种!”。
要不就是坚持李世民的口音是阿尔泰语系下的某种已灭绝方言,反正就是不承认汉藏语系真的存在。就算这样,一般来说也只是中二民科,如果像她一样高学历,那就是中二学者。然而,她只述不著,从来不把这些她坚持的观点作出论文来,个人意愿和目的达成完全割裂,让人摸不着头脑,却又实际上到达了金字塔的顶尖。她就像一只离群索居的鸽子一样,让人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也没人敢拿她怎么办。
何况她家还有家族企业,这个唯一的皇位继承人也只有她唐家大姑娘这一个了。自己就是财团,自然就不怕像穷学生那样艰难困苦,想干什么就一定能有结果,并且可以获取经济上的利益。
我和她打了招呼,买完了饭一道回学校。途中,我发现学校旁的公园似乎景色不错,正好是那“一枝红杏出墙来”。唐老师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我们心照不宣,直接去公园里,花前树下找了一条长凳,突然决定在傍晚吃着早餐就来一个野餐。
“最近研究什么呢?”
“你猜。”
“待我掐指算来……”
“得了吧,你要会算,那罗延和长生天就一个是你哥,一个是你弟!玉皇大帝是你老丈人,圣彼得是你亲外孙!”
“唐小姐,您可是老师啊,怎么能这样打击一位赤子的求学之心。我觉得我受到了伤害……”
“就你还赤子?专业领域懂得比我还多。别贫了,快猜!”
“您不能要求一颗受伤的心去思考虚无缥缈的事。”
“真是败给你了。好了好了,这豆浆你拿去喝,就当是抚慰你脆弱的心灵。”
“我不要,你买的是咸浆。”
“好好好,等会儿请你喝奶茶,我让他们给你放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