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那天,主人家吃了第一顿新麦面馒头,还蒸了好多面人。花兰在头天晚上发了一大盆白面,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开始兑碱揉面,精心准备过节了。
我没有见过面人,我也是第一次过七月十五,我当然想看看这面人是怎么捏的,而且,我还想知道,这七月十五是怎么过的。
七月十四晚上,福旺给我和母亲填草料时拍拍我的背说:“小黄,明儿个是七月十五了,给你妈妈放一天假歇息歇息,让它带上你到外面耍耍。对了,你是头一回过七月十五,花兰和我妈要给建阳与锁柱捏面人,我还得给我爹上上坟,明儿个,人和牲口一起放一天假。”
七月十五前晌,我从圈里出来到他们住的房子窗户前朝里看,只见花兰在揉面兑碱,曹梨梨在烧火。建阳站在跟前看,眼睛里露出惊喜:“妈,真要给我们蒸面人?不会是骗我吧。”花兰抬起面手点了一下建阳的眉心:“蒸就是蒸嘛,咋会骗你!今年咱家收了这么多麦子,还愁你没有白面馒头吃!”“那我中午就能看到面人了!”建阳说着,拿起手帕给拴在炕上的锁柱擦擦鼻涕,说:“锁柱,别看你老流鼻涕,可你是个有福的。你刚生下来吃妈的奶,会吃饭了,又有白面馒头吃,我小时候,不知见没见过白面了……”锁柱见姐姐要走,伸出两手要建阳抱,建阳一扬头,朝锁柱做个鬼脸,说:“姐姐得去放牛,你在家好好看妈和奶奶给咱们捏面人吧。”
建阳出来一看到我,高兴地说:“小黄,今儿个带你玩个够。”我跟在建阳身后,踢踢踏踏地朝牛圈走去。母亲还在圈里躺着,清晨主人赶着它到河边喝完水回来后,它就卧在圈里开始倒嚼。可能知道今天要休息,它跟我一样放松了。
“快起来!老黄,我带你俩到瓦窑沟吃苜蓿去!准保你们喜欢。”
母亲听了建阳的话,哞地叫了一声,起来踢踢哒哒走到我们前面去了。建阳哼唱着乱七八糟的歌,一会儿一个调子,一会儿一个调子,她今天好像特别高兴,好像不唱歌心里就不舒服似的。
我们走到街上的时候,见不少人家赶着车,车上拉着麻袋和面口袋朝磨坊走去。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有人看到建阳,就问她:“你家磨了多少麦子?看把你高兴的,脸都笑成一朵花了。”建阳说:“大概有几百斤吧,整整磨了大半天呢。”“那吃上馒头没?”那人又问。“今儿个晌午我妈给蒸花卷和面人呀……”“这个花兰,打了十几石麦子,过七月十五才给吃白面,真小气!”
建阳不知听到没有,继续吆赶着我们朝前走去。我看见福旺从供销社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沓黄纸和一个罐头、一瓶烧酒,看到我们后,快步来到建阳跟前,从裤兜里掏出几块花花绿绿的方块放在建阳手里,说:“好好放牛啊,这几块糖渴了抿一抿。记住,可不能喝山洼里的水,那水不干净。”
建阳点着头,剥了块糖放进嘴里,答应着:“爹,你甚时候给我爷爷和祖爷爷他们上坟?我要不要到坟园等你?”“我后晌去上坟,你吃了晌午饭跟我一起去哇。”福旺说着,人已走出老远。
瓦跃沟真是一个好地方,它三面环山,山上种满了杨树、杏树、黄太平树、稠李子树、桦树、落叶松等树木。我和母亲在林子里寻找着苜蓿、蒲公英、燕尾尾、牛奶草,建阳像一朵蝴蝶一样,翩翩欲飞地在山林里采着蘑菇。每采到一朵蘑菇,她就像小孩子一样朝我大叫一声:“小黄,看看,我又采到蘑菇了!”我寻声望去,她手里捧着的蘑菇,像洁白的云朵一样在她手里飘着。而她本人,站在结满鲜红的稠李子树下,像一个天外来的仙女一样可爱无邪。
过了一会儿,她可能绕山驾梁地采蘑菇采累了,顺势躺在向阳的坡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嘴里竟然念念有词: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念完以后,她跳起来去拔鲜嫩的青草喂我吃。她把青草送到我嘴边,我嗅一下,真是新鲜呢,仿佛还有露珠在上面滚来滚去。她看我吃得香,抚摸着我的背脊说:“小黄,你多吃点青草快快往大长,你长大了就可以替你妈妈多干点营生。看看你妈妈,浑身没一片好看的毛了,这都是抚养你和干活累的。”顿了顿,她又说:“我也想快快长大,长大了到外面念书去,学成回来孝敬爹妈。何老师说大学要恢复招生了,真那样的话,我更要好好念书,争取考到大学去。”
建阳说的何老师,这人我知道。他是铺子村学校的语文老师,身材修长白皙儒雅,梳着油亮的三七偏缝分头。那头发好像被胶水粘在头皮上了,服服贴贴的,纹丝不乱。何老师经常背操着手从学校回家,有时路过福旺家街门口,看到福旺在院里扫院,就踱进去跟他说几句话。他俩说的内容,多半是建阳在学校的表现和学校的师资情况。每次见到何老师,福旺总是先问建阳的学习成绩,问建阳的作文写得咋样,造句有没有病句,主谓宾用的准确不准确等等。何老师先听福旺说,福旺说完了,他便微笑着,理一下头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说:“你得多让她看书、写日记,这样,她的作文自然会好。你成天让个女娃娃放牛打猪喂狗,她哪有时间和精力贪览读书了?”福旺脖子一梗:“她要是念书的料,干农活正好磨炼磨炼她,我要让她知道,念书才是她唯一的出路。”
建阳躺在草丛里好像睡着了。我离开她,径直往山上走去,我想看看瓦窑沟那边的世界。
上到山顶,环顾四周,透过茂密的树木间隙,我远远地瞭见坡那头的山洼里有好几个窑洞。窑洞前是一片开阔地,我突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又好像来过似的。我的心感觉快要从我嘴里蹦出来了……
我四处张望着,我努力想啊想,想的头都麻木了,还是没有想到我在哪里见过、在何时来过。我身体里的那个人,好像也急得抓耳挠腮似的,他想脱离我的身体,可又脱离不了,因此,我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与无助。
我一阵悸动。环顾四周,心,比平时跳得欢实、有力度。我像一个久别归来的游子,对瓦窑沟充满了期待和向往。
恍惚之中,我好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来过这里。当时,我疲惫不堪,人困马乏,被枪炮声、嘶杀声一路追逃到这里。我好像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只害怕马背上的东西掉下或劫走。就在我惊魂不定地捣了坐骑一拳,想要摆脱身后的追击时,连人带马在空中晃晃悠悠地下坠了,一声沉闷的响声后,我已不知魂归何处。
我突然头疼欲裂。定定神,摇摇头,我甚至还跺了跺蹄子。这一来,我好像才从梦游中醒来了。眼前一片风和景明。本来,我还想到那几个窑洞跟前眊一眊的欲望,刹那消失。我突然担心建阳醒来找不到我,便在山顶逗留了一会儿,回到建阳身边了。
主人家的午饭是烩豆角、土豆、倭瓜的烩菜和白生生的开花馒头。建阳端着碗到树荫下吃饭,我见她吃得香,就跑过来卧在她身边。建阳那时有多大?大概十几岁吧?她吃饭也淘气,馒头不是一口一口咬着吃,而是掰开后撕着吃,那馒头也怪,竟然被她撕成一条一条的。吃得时候,她把馒头条放进烩菜里蘸一下汤汤,等到馒头条浸染成烩菜的颜色了,这才一小口一小口地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我见她吃得香,由不住动动嘴。其实我的口水就快要噙不住了,但我不能在她面前失态,毕竟我是公牛里的男子汉,我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啊。因为母亲早就告诉我了,作为一名耕牛,我必须从小就得学会克制与忍耐,学会勇敢与坚强。
“小黄,你是不也想吃馒头了?”建阳歪着头口齿不清地问我。
我舔一下嘴唇,我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烧了。建阳真是的,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底。“来”建阳把一条馒头放到她手心,把手伸到了我嘴边,一股浓浓的麦香被我吸进了味蕾,我实在受不了这诱人的味道,伸出舌头,把馒头条卷进了口里。我贪婪地品咂着,这东西实在太好吃了,不仅有麦香,还有豆角和倭瓜、土豆的香和油盐、调味品各种的香。不知母亲品尝过这样的美味没有,回头我得把这种感觉分享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