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就被母亲粗重的喘息刮醒了。
我睁开眼睛,晨阳像金子一般洒进了牛圈。母亲立在晨阳下,小心舔舐着我的脸和唇。它满身大汗,像刚干了重苦力活儿似的。它看我的目光温暖亲切,尽管疲惫不堪,但母亲眼神里的惬意和安适让我欣慰。
“小黄,妈妈和主人给三闺女家拉麦子去了。怕女主人发现了,我们是半夜走的。”母亲轻言细语地说。我站起来蹭蹭母亲的脸,告诉它:”昨晚三闺女走后我见主人盯着她的背影看,主人的心真好,我知道他一定会帮她的。“
母亲安顿了我几句,无非是让我不要给主人闯祸,好好呆在圈里,我听了,顺从地点点头。看着福旺和花兰没明没夜地干活,我有什么理由给他们制造麻烦呢?我现在还小,主要任务就是听母亲的话,快快长大长壮,好早一点分担母亲的辛苦,让主人知道,我和母亲是铺子村最捧的牛。
母亲说完话到槽子里吃草去了。带着露水的苜蓿草,美味又营养,一直是母亲的最爱。我想,这一定是曹梨梨早上出去割的,老太太越活越年轻,天不亮就起来烧火做饭,最近,知道母亲干活多,她便想方设法调剂它的口味,秋天窜苔的苦菜、甜苣、苜蓿,秕谷,她总能一背一背地背回家。
建阳又到榆树下读书了。她背上的锁柱呜呜哇哇地闹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撕扯着建阳的辫子。建阳一边掰锁柱的手,一边乖哄:“别拽姐姐的头发,姐姐疼了。你听话,再不听话就让奶奶把你拴在炕上!”建阳这一说,锁柱好像听懂了,放开建阳的头发,把一个脏兮兮的拳头放进自己嘴里香甜地吮吸着。
最近,由于家里营生多,曹梨梨实在忙不过来,又担心锁柱爬来爬去掉在地上或者锅里,就给建阳缝了个背篼,让她背起了锁柱。
我第一次看到锁柱,就是在建阳的背上。
那天,曹梨梨下地摘豆角去了,临走又把锁柱背到了建阳的背上,安顿建阳:“哪儿也不准去,就在院子里带弟弟耍。我一阵儿就回来,摘点豆角中午烩菜吃。”
锁柱真好看,白嫩嫩、水润润的一个小人儿。穿一件红肚兜,两条粉嫩的腿,不时踢打一下建阳的背,圆乎乎的脑袋上,一片黑色的椭圆头发让这个小人儿多了几分可爱与可亲。他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似在问我:“你是谁呀?”我也盯着他看,心想他怎么连我是谁都不知道,难道他忘了我和他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这个院里的吗?他眨巴一双清澈的眼睛,看我的目光一片无知和茫然,我有点失望地退回到牛圈荫凉处,瞅着锁柱一身白肉想开了心思。
锁柱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已经可以离开母亲自己吃草、在院子里玩了,他还在建阳背上被宠着、哄着。明年我就可以下地干活了,他能做什么呢?也许他可以自己吃饭穿衣了,可以自己走路不用人背或抱了吧。母亲20多岁就显得老了,曹梨梨快70岁了还得照顾一家人的生活,可能就是因为母亲从小就开始干活,从来没有轻闲的时候,这才导致老的快,而曹梨梨20多岁的时候,一定像花朵一样娇艳动人吧。
我无法相像曹梨梨的年轻时代,只能把她放到现在花兰的环境里去揣测。当然,还有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关于她的一些故事。
那应该是40多年前。曹梨梨背上一根粗黑的大辫子一直垂到屁股下面,走路时辫子在她背上起起伏伏,不知引来多少男人的目光。她一身黑棉衣棉裤,脚上一双千层底黑条绒一根带布鞋。红润的云盘大脸上,长着两只大而黑的眼睛,睫毛像是守护她眼睛的卫兵。那时,曹梨梨是元太兴游击队队员,在铺子村方圆几十里没有女人当兵打仗的年代,她跟着队伍走到哪里,哪里就像平静的水面掀起了波浪。
铺子村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曹梨梨和大青山游击支队的人到村里写抗日标语的事,一些大娘、婶子劝她:“花朵一样的姑娘,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吧,成天跟着男人们东跑西逛的,像甚?”曹梨梨说:“我们一家全让日本鬼子杀了,我要为他们报仇雪恨。”
原来,曹梨梨是鬼子火烧贝儿沟唯一的幸存者。那天,若不是她爹急中生智把她扔到了土豆窖里,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要上去,她早就和全村的乡亲们一起遇难了。鬼子辙走后,驻扎在红召的大青山游击支队派人寻找幸存者,15岁的曹梨梨正坐在碾子上哭。
时任二分队队长的高翔,拉起她的手说:“跟我们走吧,到部队打鬼子去,为你父母报仇、为全村人报仇。”
梳一根辫子、眉眼清秀的曹梨梨跟着高翔走了,这一走就走到了全国解放。
1952年,铺子村来了位女干部,红上衣、黑裤子,脚上一双千层底黑条绒一根带鞋,两条大辫子垂到屁股下。女干部清秀、和蔼,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像能看穿人的心底。有认识她的女人们跟她打招呼,她也跟人握手说笑。她,就是时任铺子村所在乡的妇女主任曹梨梨。曹梨梨走马上任后,铺子村所有缠足的女子全部放开了裹着多年的小脚,不少被父母包办的婚姻在一次次妇女大会上被申明作废。
那应该是一个欢天喜地的日子,曹梨梨却没有等来她期待已久的春暖花开。
作为乡妇女主任的曹梨梨早就过了男婚女嫁的最佳年龄。以前在部队工作忙顾不上自己的终身大事,现在到了地方,该是她解决个人问题的时候了。但曹梨梨却遇到了难题。县、乡的男干部嫌她年纪大,她看准的人大多已是儿女绕膝。找村里种地的,她又嫌人家没文化、思想落后。就这么一拖再拖,拖到28岁那年,她终于要嫁人了。
曹梨梨嫁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是铺子村的大龄青年——年过四十仍是光棍一条的马得草。
马得草是个落魄书生,尽管人高马大、家境还算殷实,但铺子村附近能入他眼的姑娘,却少,就这一直耽搁到40岁,碰到女干部曹梨梨。
据母亲听它的母亲回忆,曹梨梨结婚的时候,高翔特意从省城前来祝贺。那天,曹梨梨红衣红裤红鞋,两根拖到屁股下的大辫子辫梢上扎着两朵红绸花,鬓角插了朵红绒花,出嫁那天,曹梨梨的美,惊艳了婚礼上所有的人。
我姥姥对母亲回忆说,高翔一看到曹梨梨,脸上写满了喜悦与歉疚、复杂,好像多年前在大西沟突围的那个夜晚发生在昨天。
那天夜里,我姥姥正在主人家的牛圈里倒嚼,主人家房里的油灯照在麻纸窗户上,呈桔黄色。听着外面几声零星的枪响,我姥姥昏昏欲睡。那些年月,开枪打仗的事已经让我姥姥和它的主人司空见惯,我姥姥早就是鼓楼下的雀儿——耐惊耐吓了。所以,当村里响起爆竹般的枪声,当有人敲打街门的时候,我姥姥照样倒它的嚼。听到有人敲门,正在我姥姥主人家开会的高翔和曹梨梨急忙迎了出去。原来,是武东镇地下党的交通员快马加鞭来给高翔送口信,说负责为大青山抗日游击支队押运银元的联络员已经到了小西沟,再有半个时辰就到元太兴了。交通员让高翔派人到铺子村接应一下,说联络员不熟悉这里的地形,怕发生意外情况。几个人正说着,大西沟的上空枪声像炒豆般地响了起来。高翔对我姥姥的主人地下党员王二旦说:“一定是大西沟的党员里出了叛徒,鬼子肯定是冲着给养来的,今天我们就是全部牺牲了,也得保住那笔银元。”曹梨梨一听着急了:“哪不行!给养要保,咱们也得活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