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行乐的笑容和坚定的语气,仿佛还回荡在欢迎的脑海之中。
想到这里,欢迎的眼泪夺眶而出。
因为花行乐是她入梦后最欣赏、最钦佩的女性,如此鲜活的生命,竟然成了报纸上的一则冷冰冰的死讯消息。
更令欢迎觉得恐惧的是,她才意识到梦中的人是会死的。
虽然她一直都知道梦境会结束,但她从未想过比梦境结束更可怕的是接受死亡。
那自己会不会死?
曾世庭会不会死?
官长生会不会死?
*
就在这时,长生店的大门吱呀一响,有人来了。
欢迎抹了把眼泪,循声望去,霎时双目瞪圆——“你还有脸来?”
因为来人正是曾世阆。
欢迎快步冲上去,揪住他的衣襟质问:“我问你,花行乐到底是怎么死的?她为什么要去暗杀河本介夫?是不是你指使她去的?”
曾世阆宛如一具行尸走肉,任凭欢迎打骂,他音色沙哑道:“是我害死了她……”
倏地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欢迎愤然怒吼:“曾世阆,你有没有良心?花行乐那么爱你,为你做了那么多,她为你杀万雄起,为你摆平你在商界遇见的所有麻烦,她为了能让你抽身不再与日本人合作,跟我们一起开火柴厂……可是你呢?你却害死了她……你还是不是人?”
这番话宛如机关枪扫射在曾世阆千疮百孔的心上,他没有反驳,只是抬起眼皮问道:“官掌柜你骂够了吗?我是来买棺材的。”
欢迎怒不可遏:“你觉得我会卖给你吗?你给我滚出去!”
曾世阆牵动嘴角轻笑了一下:“你确定吗?难道你想看花行乐暴尸荒野,无人帮她入殓吗?”
欢迎这才反应过来呵斥:“那也不需要你假惺惺!我亲自帮花行乐入殓,躺在你买的棺材里,只怕花行乐也会死不瞑目!”
曾世阆点了点头,拿出一摞大洋:“好吧,那我也要再买一口棺材。”
欢迎怒目道:“不必了,花行乐的棺材由我来负责,不需要你这脏钱。”
曾世阆放下钱,淡淡道:“官掌柜,你给花行乐准备的棺材,劳烦你照样再备上一副,明日自然会有人来取。”
他说罢,便转身离开。
欢迎捧起钱,直接用力往他身后扔去,厉声大喊:“我才不会卖给你,拿着你的脏钱给我滚远点!”
曾世阆微一停顿,随即头也不回,阔步走远,那些钱撒了一地。
半晌,欢迎虚脱般瘫在地上大哭起来。
她第一次感受到,面对国家命运的无力,远比对职场的迷茫还要痛苦。
欢迎的心口堵得发酸,她的眼泪是为花行乐流的,也是为无数动荡年代以身殉国的无名之人,更是为处在生死存亡时刻的中国……
*
十字街头,醉仙阁门庭若市。
而对面的古籍书店依旧无人问津,只见门口的招牌上写着:“《诗经》到货,预购从速”。
店内层层书架之中,曾世庭与陈老师双眉紧蹙,正看着桌案前的广告单,原来第二家醉仙阁明日就要开业。
曾世庭急切道:“老师,我们不能再犹豫了,一家醉仙阁已经非常棘手,若是再开一家,奉天的烟草市场必将失控,到时候很难说日本人会不会利用烟草操控局势。”
陈老师吐了口烟圈,然后熄灭烟斗,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明日醉仙阁开业仪式上,暗杀河本介夫。”
曾世庭目光一凛:“好。”
可陈老师却按住了他的肩头:“世庭,暗杀河本介夫的任务,你不要插手。”
曾世庭愕然:“可是——”
“我来做。”
陈老师自嘲道:“我虽然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自前段时间从南昌回来后,我一直在练习枪法射击,如今你老师我,已经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了。”
曾世庭面露担忧:“老师,此次行动凶险万分,河本介夫有日本高层的背景,醉仙阁的开幕仪式必定有日本人重兵把守,还是让我来吧!”
“正是因为凶险万分,所以才由我出手。”
陈老师问道:“世庭,你知道对于革命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曾世庭愕然一顿。
陈老师答道:“是火种,你就是火种。我们每一代人薪火相传,我是薪,你就是火。而我们传的是什么,这就需要交给你们这代人去完成了。”
曾世庭眼珠微颤,再次劝阻:“可是……老师……”
陈老师拿起桌上那本《诗经》,慨然吟诵——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他扭过头,淡然一笑:“世庭,你知道吗?老师我这辈子,最羡慕蜉蝣。蜉蝣朝生而暮死,却能尽其乐。它们一生注定只能见一次日出和一次日落,但在这短短浮生一日之中,蜉蝣要经过两次蜕变,练习飞行,交尾产卵,然后死去。这才是所谓的生于彼时,死于彼时。可很多人的一生,还不如蜉蝣活得热烈而充盈。”
陈老师说着望向窗外:“有道是,生,寄也;死,归也。人生如寄,吾辈当视死如归。”
此刻窗外阳光正好,一朝春醒,万物清明。
这时,一只飞虫落于窗棂,它微微一顿,然后再次振起双翅,飞向无尽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