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了儿子的婚礼,送走了四方亲戚,看着家里稍显散乱的用剩下的礼盒和烟酒,心中总有些许落寞。前些年父母去世,如今儿子也成家。我也该是时候自己为自己活一次了。
我像熨斗烫衣服一样整理着我的前半生,结果我的前半生本身就平整得无药可救了。35岁的时候我和对门的三爷还有一个兄弟出去跑业务,那算是我能想到的我最开心放松的时光。多少个夜晚喝了酒,茶社、麻将馆、洗浴中心。不需要关心明天会发生什么,那样的夜晚只有一群男人,和活在这群男人话语里的一群女人。这样过去了一年,我还得接着回家守着小诊所,照顾我的儿子。三爷癌症去世也有七八年了,那个兄弟,至今还欠着我几十万的高利贷,也好久不联系了。
我时常纳闷,我一辈子也没有做坏事,为什么名声很坏?我一辈子做了很多善事,为什么名声却不好?
我的童年我早已没有印象了,我讲给我的儿子听,他总是一头雾水。他不理解那样的河里怎么能游泳,他不理解那时候为什么上个学要徒步那么久,甚至有一天,他回老房子的路都记不清楚了。还有我童年的那批兄弟,更是几年聚不到一次了。我的童年只剩下一件红毛衣,那是我母亲给我织的。不知道哪天的一个早上,父亲路过河边,看到河面飘着母亲为他儿子织的红毛衣,他好奇地把它捞上来,也捞上了溺水的我,我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命。我的童年只有这迷迷糊糊、在死亡之前第三视角的红毛衣了。
儿子在他小学时候学校填信息,他问过我的年龄。问了忘,忘了问,最后干脆每次填37岁了。儿子说,在他看来我一直是37岁,直到前两年过了50岁生日,他才知道我已经50多了,我也是才知道我已经50多了。中年人的时间像是一直停止不动的,直到突然一个点,时间狠狠地砸在了你的头上,告诉你,你已经50了,你已经60了。你已经高血压了,你已经眼花了。你的儿子读大学了,你的儿子结婚了。你的父母生病了,你的父母去世了。你完完全全跑不动了,你的头发秃了。你不再想和女人上床了,你的好朋友一个个慢慢离去了。
我发现我的生活早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妹妹去世,父母不在,儿子外出读书,与妻子离婚。我在每天五点多醒来,配药、出诊、上卫生所打卡。饭剩一口就吃一口,有人喊我吃一顿就吃一顿。晚上戴着老花镜裹着电热毯刷着手机,我困,我累,但我不想睡去。我害怕重复做着那些梦。是在黄昏的巷子里开着刹车失灵的车子,还是儿子惨遭意外在恸哭中醒来。天地很大,生活终要往下走。可我像在一块越变越小的夹缝里苟延残喘,不,是拼了命地呼吸,拼了命地呼吸。我拿出儿子书架上的《圣经》,听说这会给我答案,我拼了命地找着,找了三天,我累了。
如今我送走了这批亲切又陌生的所谓的亲戚,我也把我的儿子送进了婚姻的殿堂。我要去自己活一次的。有人说要出去旅游去。我想着我除了那次跑业务,再没有去过什么地方呆上两三天了。去儿子读书的城市也最多过一天夜。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旅游,要离家,要从一个夹缝钻进无数个另外的夹缝,要背着我的龟壳爬行到一个无比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我本身的思绪是什么,但我也不想在本身的杂乱无章的思绪上再加上思家这一条。除了愈行愈远的板湖,又有哪里能称得上是我的归宿呢?我不能去旅游。
那要不要开个店,开个什么样的店呢?在板湖再开一家药房吗?可如今一家小诊所已经让我忙不过来了。食品店、书店、酒吧、服装店……板湖的生意本就难做,除了治病,别的我什么也不会了。儿子建议我出去行医,可我又和他不一样,我的行医证出了YC市行医就算违法了。好歹我的梦想会由他继承下去。
我还是完全想不出接下来的三十年要做什么,我于是就回头思考,思考我正在思考的问题是什么——是要为自己活一次。我要空间,我要呼吸的空间,我要烧光挤压我的空气,烧光禁锢我的房间,烧光阻碍我的家乡。我要有更大的地方去呼吸,去说话,去跳去叫。我运来两车茅草,堆满了我的家,浇上了三桶汽油,点上一根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以美丽的弧线弹下我的烟头。
我不管我在火里还是火外,那烟头落下的弧形轨迹,是我呼吸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