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父亲走后,我便只身去外地打拼,至如今连我女儿的孩子都上小学了。外出伊始,我一共回了老家五次,大哥生病、大哥去世、大哥立碑、大嫂生病、大嫂去世。好像每次都与死有关,死亡,是我与故乡的最后一道联系。我真不知道我死后会不会与我的老父亲、大哥葬在一起,毕竟我的阜宁话完全不正宗了,而我的子女孙子,早已是纯粹的外地人。我是害怕外地人这样的称谓的,尤其是在农村里。如果你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们反而惊奇,甚至会心疼你,担心你害怕完全不同的民俗。可你说,我不是本地人。必有一方的自卑心会被调动了。何况我这样一个在此地出生长大的外地人,一个还记得每一条路每一家老人的外地人。一个完全听得懂乡音,但说不出来的外地人。一个明明站在自己家里却决定不了任何的外地人。一个皎白明月照耀不到的外地人。
大嫂的葬礼来了很多人,从三四岁的娃娃到八九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从小我便害怕人多,怕着怕着怕了七十多年了。农村的老人们简朴却很整洁,从身上到家里,都是一尘不染的。都说老年人不瞌睡,他们可能把年轻时睡觉的时间全部用来打扫卫生了。可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差不多的味道,就像很多外国人身上都有一种差不多的腻腻的香味一样。他们身上都有了老人味,或者说,死人味,或浓或淡,在墙边大嫂的遗体上汇聚至最浓郁。
当然,我也有。我以前不知道什么叫老,多少岁是老年人。直到某个时间段我闻到了我身上多了老人味,我明白我老了。我知道我终将长辞,而且这倒计时越来越迫近了。我开始不像年轻时喜欢周五,盼着周末。我开始喜欢周一和周二了。我总会在周一下午来到公园,听别的一样充斥着老人味的躯壳们唱唱歌、跳跳舞。我一辈子奉献给了我的事业,我不会唱歌跳舞,往往找几个人聊聊天吹吹牛就行了。很多时候都不用我去找人,他们主动就会找你,亦或是我直接就会被那样的味道吸引。在这样洋溢着老人味的谈话亭里一呆就是一下午,很多时候这些人都是各说各的,他们根本没等你的回应,甚至也没有仔细听你说的,这些老人味们就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像年轻的小朋友们深夜在酒吧相遇,互不相识但可以一起饮酒,一起游戏,一起吹牛,甚至连双方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就一起睡觉了。
我醉醺醺地聊完一个下午就回去买菜做饭。年轻时喜欢的夕阳也看不到了,天总是莫名其妙地就黑了,也可能是我眼睛的速度和分辨率都下降了。做完晚饭我总会先洗个澡,因为一天下来我身上的老人味更浓郁了,我的孩子们说不定哪天就回来看我一下。我每天都要用搓澡巾把身上擦得通红,再打三遍沐浴露。不过这也就能管两个小时左右,等我八点半上床的时候,我的老人味又会扑面而来了。
农村的葬礼风俗很重,每个镇甚至每个村子都有所差别,有些确实很有纪念意义,让人动容。但无论哪个村,男女的礼节都有明显不同,儿子媳妇女儿女婿,角色各异,权重也各异。这若是放诸网络,必会引来年轻小朋友的口诛笔伐,但在农村这两天,并没有任何人觉得不舒服。曾经我以为农村的男女观念浓重,不仅男人觉得男人应该怎么样,甚至女人也觉得女人就应该怎么样。但在大嫂这样的女性明显多于并强于男性的、从未有任何重男轻女的家族里,葬礼上的男女依旧是完全不同的。这有必要提醒一下广大先进青年再次认真思考中国的女性主义、中国的男女平等究竟应该是怎样的。我也想去思考、去开辟、去带领,但我没办法,我的老人味愈加重了,估计很快也近不得年青人的身了,他们会礼貌性地牵着我的手,糊弄地急不可耐地应付我的问题。
一把年纪,我也参加过很多人的葬礼了,长辈、亲人、朋友、亡妻……我坐灵车的位置越来越重要,我在灵堂的位置也越来越靠前。我想终有一日,我也要睡在灵堂的正中间了。不知道踏花被下的我是关节皮肤被缝缝补补,还是胸腔腹腔渗出盐水与体液。但我的脸必不像我的脸了,那时就连我盘旋的魂魄看到我的尸体应该也会很陌生吧。那时我的家人朋友,还有我不熟悉的亲戚,也会像今天的我花二十元买束鲜花,为我草草鞠躬,为我献花吧。早在十天之前我的侄儿就来电让我做好准备,大嫂去日无多。这十来天里我没有再去谈话亭了,我总是脑子一片空白地发呆,或是一个人到处走走,目光散漫地胡乱看看,老人味也直冲进我的脑子了。这十天里我好像在期盼什么,在等待什么。也许就是大嫂的死讯。她的儿女守在她的病床前,又会不会有这样的期盼,这样的等待呢?这种等待必不会是忤逆的。他们宁愿挂着五颜六色的盐水、蛋白、营养液、止痛药、镇静药,也不会拔针提前返乡,因为那样就不是等待,而是迎接了。一个人在知道自己即将去世的日子里,她会想什么呢?一个人在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的日子里,她会做什么呢?
坐着灵车前往火葬场。这是可怕的三个字,这似乎是可以席卷一切的词汇。金陵村的小麦长势喜人,可我却在昨天告诉大嫂的曾孙子这儿有这么多的水稻,丰收了就是我们平时吃的大米。呵!多么可耻的外地人。金陵大树我没能看到,路上我看到了金陵水沟里站着一只花脸的奇怪的鸟,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的灵车,像是等着我们。我感受到了一丝恐惧,拉紧了衣领,这应该是地府来的判官吧。我不敢说话,嗓子有一丝毛躁,但我也在努力憋着咳嗽。转弯到大路,凌晨的寒冷让整个板湖的地上笼罩了一层齐膝的雾气,充满灵气也充满鬼气。我明白,那里的大门在打开了。路边一只黑白的野猫和一只黑白的野狗一齐扭头看我们,原来黑白无常不是一个黑一个白,而是两个黑白的花无常,今天是黑白的猫与黑白的狗。
下午我带着大嫂的曾孙子爬墙,捉蜜蜂,格房,看我小时候洗澡的水缸。城里的小孩子也喜欢我的童年,而我童年的金陵村已经改名字了,我的童年也只能挤出这么点东西了,何况,我还是个外地人。他问我,为什么人死了要烧成灰,东西也要烧成灰。我说火是人间与阴间的通道,我觉得火葬场也没那么可怕了。我带他去以前的猪圈,我说他的太太和没见过面的太爷爷以前是养猪大王。他说,“后来他们都死了。”“是的,他们都死了,再吃不到太太做的肉圆和红烧肉了。”“但是奶奶会做,是太太教给她的。奶奶死了,妈妈会做,是奶奶教给她的。妈妈死了我会做,妈妈会教我。我死了妹妹会做,我会教给妹妹。妹妹会教悠悠做。悠悠会教谁呢?”我说你们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你们会教他们做饭。小朋友想不出生活中不认识的人,小朋友对于死亡的概念就是活着。
晚上赶回我打拼生活的城市,等地铁的小姑娘穿着性感精致的小衣服,像绳索一样自己绑着自己。这个城市我也生活了好几十年,这边的方言我也能听懂,但不会说,我还是一个外地人。我想赶紧冲回家,奔波几日,我身上的老人味重得扑鼻了。我死了葬在哪里的问题留给活着的人去决定吧,我已经能看到了鬼神的样子。我的小朋友们,等他们身上也有老人味的时候,他们一定不是外地人了。因为那个时候的板湖金陵村,没有人能再找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