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9(2 / 2)纾月首页

任之道:“小八别哭了,快看谁来了。”我光顾着哭,竟没留意杜应祺另赶着马车过来,老远处就“小八小八”的喊我。我爬起来冲过去,他一把从马车上跳下来,还没站稳,先接住我,我情急之下先喊:“杜参军!”又反应过来:“应祺哥哥,你救救她!”

杜应祺检查了下令月,也赞成现在就拔,他带了些药品和参片、纱布来,先给令月吞了颗白花止血丸,又给她含了片参片,这才让任之轻轻地从杜应衡身上扶起来。他又检查了下杜应衡,杜应衡只道腿脚有些无力。但现在是要找一块干净地方让令月趴着,好给她拔箭,杜应衡提议他给令月当肉垫,众人也觉得可行,于是又把令月靠回杜应衡怀中。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环住她的腰身,带着她慢慢躺平下来,令月趴在他身上,也清醒了一些,知道大家要给她拔箭,只是笑着点点头。

我撕了块干净纱布,想放在她嘴里防止她太过疼痛咬伤自己。她只轻轻叮嘱我:“如果我真的……带我回潼台行宫……”我不解:“回那干嘛?”她道:“找我亲娘。”

此刻也不是问话的时候,杜应祺道一句“得罪了”就撕开了点她后背的衣服,先往伤口上撒了些金疮药粉,嘱咐我和杜应衡一定要按住令月。他开始拔箭,令月因他的动作从眉头微蹙,到双手握拳,然后额头青筋暴起,大滴的汗珠和她脸上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她开始想要直立起身子,奈何杜应衡死死将她搂住,甚至用双腿压住令月的腿,任之也一直摁着她的肩膀,我在一边只能不停的抚摸她的脸颊试图给她一点安抚,哭着喊她的小名。

她的嘴被纱布堵住,一开始我还能听到点喉咙间的嘶喊声,后来她抬起脑袋,我只看到纱布间渗出了血,也发不出来声音了。

杜应祺道:“好了。”令月不再挣扎,松软下来,在杜应衡怀中直接昏迷过去。我这才发现,她出了不少血,整个后背的衣衫都是血,拔出来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任之赶紧递纱布和金疮药过去,杜应祺没敢耽误,简单上药包扎便让我们赶紧回去。

我同千重将两辆马车赶过来,杜应衡抱着令月慢慢坐起来,我这才发现他眼角也是一片潮湿。因令月的伤口在后背,任之抱过令月上马车,杜应祺再扶杜应衡上另一辆马车,我们急匆匆地就朝洛阳赶去。路上谢二堂主的脸色很不好,令月整张脸就埋在他肩颈处,他觉得她的呼吸微弱得令人害怕。任之难得严肃,问我同萧令月究竟是什么关系,我说我是她亲妹妹,我又怕任之细问,便道:“你不要问我是哪个郡主,这些都是陈年旧事我都记不得了,如今我只是平民百姓林小八。”任之点点头,表示有空详谈,他谢二堂主绝不会跟旁人多嘴。我有些累,便靠在一边合眼休息,没经意间竟发现任之好像在盯着令月的脸看,哎呀,他还用他自己的脸去贴贴令月的脸!我一下子清醒了,任之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中规中矩地抱着她。

正赶上关景堂同关容氏一起出门赴杨府的晚宴,见了我们几个被扶下来的,被单手抱着的,都大为惊讶。尤其风吟见了奄奄一息的令月,急匆匆地就带着任之到厢房,又派人去请青林仙人过来。我最后一个踏进门槛被关容氏拦下,她仔仔细细检查了我一圈,见我什么事没有才松一口气。令月伤得太重,关容氏自然没有心情赴宴,于是千重和风吟跟着关景堂前去,也多亏有关容氏在,令月被安置得十分妥帖。青林仙人自去救治,杜应衡守着她,我们几个就各自回房等消息。青林仙人也不能保证一定就能救活令月,总之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我能有什么心理准备?我没有什么头绪,甚至想到万一令月没保住,我得怎么把她送到那什么潼台行宫?还是把她的棺木直接往洛阳府衙门口一摆?

我不能想,我不敢想,我捂着脸坐在我门口的台阶上呜呜地哭。

感觉到有人坐在我身边,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我抬起头,杜应祺挨着我坐下来。

他同我们在杨府分开后,怎么都觉得呆得不安生,于是带了点救急的药材另赶了辆马车去追我们。他也不是第一次来洛阳,自然知道他亲哥以前走惯了的路。此番令月能撑到回来,多亏有他。我一抽一搭地诚恳道谢。

杜应祺指指天空:“看。”我这才留意,杨府为杨紫晴贺寿的烟花开始燃放了。烟火一支接一支地窜上天去,炸开一个个巨大的花环,又宛如带着流苏一般落下来。我喃喃道:“这么些年了,我头一次看烟花。”他没有说话,只是递过来一枚清洗干净的箭簇,与平常箭簇不同的是,这箭簇的边上做出了尖锐的花边,卡在肉里拔出来的时候会连肉丝一起拔出来,所以令月才会疼成那样。

“你看,”我捏紧箭簇,指指烟花,“我以前以为我是公主,是像烟花一样耀眼的存在,我可以用我的温暖庇护百姓,我可以用我的光芒护佑苍生,可是我忘了,烟花转瞬即逝,我也什么都做不了。我保护不了任何人甚至是我自己。”

杜应祺有些许沉默:“殿下是觉得自己不够强大去保护别人吗?”我看他一眼,“我给殿下讲一个故事吧。”

他说很多年以前有一群小乞丐,在上元节的灯会里饿的几乎要死了,这时候有两位年幼的富家小姐,带着侍从看到了这些小乞丐,她们买来了炊饼,亲自发给了这些小乞丐。虽然一个炊饼并没有挡住多少饥饿,可那一点温暖,热着小乞丐们的心很多年。

我有些懵懂地点点头:“那可真是两位善心的小姐。”

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一言难尽,嘴上却道:“殿下觉得什么样的人才是保护者,史书里那些保家卫国的将军,还有为了太平和亲远嫁的公主,还有那么多做出了利于江山社稷的功臣?可是殿下想过没有,万千尘世,浩瀚人海,史书如何能记下所有存在过的人的痕迹呢?将军没有同样保家卫国的兵士便不能打赢,公主没有那些一样陪她远嫁的奴仆匠人也不能教化蛮夷之族,大臣没有底下勤恳做事的官员兵卒一样也不能完成功业——甚至普通百姓,没有普通百姓勤劳而努力地生活,何来国泰民安?”

我听呆了。

他用力握住我的双手:“就像那两位小姐,可能她们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微不足道,可是在小乞丐的眼里,是两位小姐保护了他们免于饿死,是那一点连话本子都不会刻意强调的善行,拯救了他们的人生。”

他把我的泪痕擦去,问道:“现在,殿下还觉得自己不能保护别人吗?”我呆愣道:“莫以善小而不为,我知道,夫子教过。”他笑得十分温柔:“你是这样理解的吗?我的意思是,殿下不用觉得自己不能成为一个保护者而难过自责,身处的地位和拥有的权利不同,自然也会有不同的效果。有的时候您的保护虽不能像史书记载的那样万古流芳,但足以护佑一个普通人的一生。”

我很震惊,不仅震惊杜应祺的觉悟,还震惊我在他眼里的高度。当年作为他的主子,我没保护他,害他差点丢了命,这得是多善良的一个人,才会在历经生死之后还能这样泰然地安慰我,这也让我十分好奇究竟他和承佑之间是多大的恩情,能让他继续把这份恩情回报在我身上。

“谢谢。”良久,我感激道,眼泪又不争气的掉了。

令月生死未卜,青林仙人来见我,说该用的药,该包扎处理的伤口他都给令月用了,高热未退,说不准一口气上不来也就去了。风吟她们赴宴也没什么心思吃,早早回来帮着收拾,还带话给我,说曹洄带着一堆礼品在正堂候着我。

这个当口我恨不能把曹洄千刀万剐,可也只能定定心神伪装成民女林小八去见他。曹洄十分客气,先问我是不是今日受了惊吓,然后又说给我带来了很多小玩意压惊,还有一些灵丹妙药说能救郡主性命。我表面装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翻看着那些小礼物,一面问他怎么会知道郡主在我家,还受了伤。他沉默一会儿,显得万分为难,方才道是他的人下午去抓杜应衡时伤了令月,还说这中间委实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他本意是表达一下一定要生擒杜应衡的决心,但是下面的人却理解成了无论如何都要抓杜应衡或者是杜应衡的尸体回来。我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笑道:“既然是误会,说开了也就好了,曹大人这样的正派之人一定会查清真相的。只是郡主受了重伤,大人可还是要来带走杜应衡的么?”他调笑道:“郡主受伤自然万事以郡主为先,待郡主大安了,我再抓也不迟,小八妹妹,你们天下盟也会替我看紧杜应衡的吧?”我不敢乱打包票:“不如我去给曹大人收拾客房吧,您住下来抓人不是更好?”他哈哈笑道:“小八妹妹真是率真可爱,只是你我之间实在客套的紧,你不如唤我曹哥哥?”

我低下头诚惶诚恐道:“民女是卑贱之人,怎敢和中郎将乱攀兄妹?”他却毫不在意:“不妨事,我喜欢听你这样喊我。”我正色道:“曹大人可是又将我认成了您的公主妹妹?民女是林小八,并不是您要找的那位故人。”他故作严厉地训斥我:“能有几分像公主,可是寻常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呢。”我直接就跪在地下叩首道:“民女不敢,请大人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感觉曹洄是愣住了。是啊,从前只有他跪我,哪里见我跪过别人?他现在肯定想不到以我从前的心高气傲能这样毫不犹豫的说跪就跪,卑微得仿佛是正儿八经的民女,虽说没什么面子,不过这一手能迷糊他两天也无妨,毕竟如今最要紧的是令月。他扶起我,一双眼睛细细打量我几下,方道:“好了好了,你不如唤曹大哥也行,像不像公主之类的话,大哥以后不会说了。”他这个动作和语气实在是温柔,我有那么一瞬间恍惚得以为我回到了从前的和美日子,还掉了点猫泪。

我抱着那堆宝物和瓶瓶罐罐们直接去了令月的厢房,千重他们都在,听我说曹洄正是追杀杜应衡的人都露出一脸不屑,风吟更是直言那些灵丹妙药合该扔出去,绝不让这些来路不明的药进了令月的嘴。说罢她又非常担忧,毕竟我们也杀了曹洄的一个手下,说起来刺杀郡主死十回也够了,到底也是我们天下盟的人动的手。千重和任之倒是默契出奇的一致,没有把我供出去,只是千重替我背了这个黑锅。

青林仙人也为杜应衡全身检查了一遍,也查不出个猫腻,八成又是中了西镜来的什么“软足散”,这就令人很费解了,这两个害人玩意儿它必须得溶解在水中,而杜应衡白天只饮过杨紫晴府上的酒水。

我突然想起来,杨小姐临送我们出门时,那手绢上掉落的屑屑。当时我只是觉得她这人不讲究,还用不干净的手绢,现在想想,估计是那蠢货用手帕包着这些害人的东西,下给了杜应衡。

杨紫晴竟然有这些东西!杨紫晴果然有这些东西!

至于她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那还真得去问问伊诺迪了。

我阴沉着脸色,看风吟嘲笑杜应衡眼瞎:“杜少侠还是早点看清谁才是身边人才好啊。”杜应衡英俊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是看着昏迷的令月。我心想看了也是白看,他二人身份云泥之别,还不如趁早相忘江湖得了。

令月的高热在五天之后终于退去,这几天都是我们几个轮番守着她。因她伤在后背,是一个趴着的姿势昏睡的,所以我们不止要给她敷着冰帕子降温,还要时不时地替她翻一翻头两边切换着睡,揉一揉后脖颈等。这期间我也断断续续听了点她身为“肖姑娘”的时候的事儿,那会儿她率真活泼,喜欢打抱不平救济弱小,杜应衡虽不知道她是郡主,但看在是自己弟弟救命恩人的份上没少给她收拾她的烂摊子,她可真是喜欢杜应衡喜欢得紧啊,听风吟说她有时候就像是杜应衡的跟屁虫,,贡献了不少杜应衡哄杨紫晴开心而她在一旁跺脚生气的名场面,只是近两年不怎么看得到,因为大家不大能看到杨紫晴,自然杜应衡也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有好事者还以为两人早在无侠宫成婚了,直到寿宴那一日,真是好场面。听得我都有些恍惚,这是萧令月干出来的事吗?这真是我那温婉和善又冷静的六皇姐萧令月干出来的事吗?

杜应衡当真是高冷的很,对我们几个都没什么好脸色,我们自然也不会热脸贴冷屁股,他尤其不爱搭理任之,好像我们任之的天元大会头名是从他手上抢来的似的,有一天晚上他看任之和千重练剑,来了一句“你们天下盟的化神剑法到底不如我的寒星剑法”,激得任之当即祭出雪神鞭跟他打了一架,要不是关夫人送汤药过来喊了停,这两人非打到天亮不可。自大又狂妄,真不知道我这令月瞎了什么眼看上他。

这期间负责留在少林寺收尾的姜景与孙鸿也抽空回了趟洛阳,姜景死马当活马医,按令月那时候的思路去调查了一下藏经阁的地板,诚如令月所说,那压根就不是金丝楠木,或者说是在五年前藏经阁的翻修中被替换了。于是姜景顺带去调出了五年前少林寺的账本,因为像少林寺这样大的佛寺兼门派,是绝对不可能缺银子的。当年负责采买金丝楠木的为知客僧释道木,俗家为恭州顾氏,此人很会溜须拍马那一套,哄得这份肥差,恰好恭州又是产金丝楠木的,交予他倒也方便。

恭州顾氏我不太了解,但是顾姓往往容易让人想起顾涵秋的亲大伯,如今金陵顾氏的掌家人、宣武大将军、庆国公顾道临。但姜景并未查出这两家有什么渊源,

这条线就暂时中断了。孙鸿则是陪着后堂老和尚亲自安葬了那些无辜死去的小和尚,并和少林寺慰问的人一道拜访了小和尚们的俗家亲人,毕竟,总得给人家个交代不是。

其中那个富贵人家出身的小和尚,当小和尚才一年,是金陵李家的,李家做糕点可是一绝的好,不少宫里御用的糕点都指定李家,李夫人还带着家眷进宫拜见过太子妃。洛阳商圈是杨氏的天下,李家打着御用糕点的旗号在洛阳开分店的时候曾经一度抢占了杨氏糕点的风头,现在两家不过旗鼓相当,且杨府的主要生意是绸缎布匹并不是糕点这样的小玩意。其余的几个小和尚的家世,孙鸿都一一记录下来,做得相当细致。

旁人可能听不出什么,但我却越听越是心惊肉跳,他们可真是拐弯抹角都能和承乾的亲信攀扯上关系——萧承乾在这其中,真是耐人寻味了。

令月人既清醒,她第一个要见的竟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