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月细细地打量杨紫晴,眼中的嘲讽之色更盛:“她竟这样大胆。”我倒是不太明白令月的反应,不过这也不是讲故事的地方,只能先吃菜。
不消一会儿,就轮到我嘲讽了。因为曹洄到了。
他倒是大摇大摆进来坐了主桌,并且还大声嚷嚷是代表太子殿下来的,我心想这人真是不要脸的祖宗。难为他眼力好,隔了几桌见到我们天下盟这一桌,还能点头致意一下。果然坐下来没吃几口,曹洄亲自又带着杨小寿星来我们这一桌敬酒。
这下我和杨紫晴算当面锣对面鼓地相见了,我也看清了,她那左眼下果然是有一颗小小的痣。我也看清了她身上穿的料子,的确是宫里的物件,仿佛是谯州进贡的轻容纱。
我还看见了她太阳穴附近的位置,有一道极浅的疤痕。
这张脸,我不陌生,烧成灰我都认识。
原来她是杨紫晴,原来她竟是洛阳首富的女儿。电光火石间仿佛将昔年记忆经历了一遍,我率先低下头装作腼腆一笑,杨紫晴随即也反应过来,竟朝我举杯道:“方才倒是没有见过林姑娘,我补敬你一杯。”我内心无比厌恶,面上却扬声“啊”了一下,手忙脚乱带倒了酒杯,慌乱中又把筷子甩在了地上,千重本让人再拿一个酒杯过来,令月伸手拦了一下,就听曹洄主动道:“我杯盏的这头还未曾用过,小八姑娘用我的吧。”
我接过来,换到曹洄未碰过的那一边,喝了一口。
他二人倒是心满意足的离开了,我看了看桌上的众人,拿起汤盏佯做喝汤,把酒水尽数吐个干净。杜应祺在我身边看得清楚,也不吭气,只是默默地把他自己的汤盏调换给我,里面是好喝的银耳桂花藕粉,我一口一口吃的很开心。
门口又一阵人声鼎沸,不过这一次,是无侠宫宫主明月同杜应衡来了。
我不用去看令月就知道她这会的脸色有多难看,明月依旧是从头到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个真容,找到他们无侠宫空着的桌子,从善如流地坐下来。杜应衡亦穿了一身青纱衣服,送上一个锦盒。杨紫晴看也不看,只挥手叫下人去拿,杜应衡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锦盒,是一串黄金色的大珍珠手链。
一时间,我听见在场的都倒吸一口凉气。
大珍珠本就难得,更难得的还是黄金色的大珍珠,饶是杨紫晴富贵,也不一定能见过这么多。说起来,倒是让我想起从前谢家姐姐送我的玄珠凤钗,也不知道杨紫晴有没有见过黑色的大珍珠?
我心里想东想西,而令月简直要眼中喷火。风吟有些惋惜又有些幸灾乐祸的眼神甩来,被我轻轻一个蹙眉挡了回去。还是风吟给我面子!
杨紫晴客气而又疏离:“如此贵重,恐怕我配不起。”杜应衡道:“珍珠赠佳人,本就是为你去寻的。”杨紫晴笑道:“我与公子之间,好像并没有这样深刻的交情。”杜应衡道:“姑娘以为,怎么样的交情算是深刻的交情?”他看了一眼千重的方向:“譬如林千重那样的?”
这下轮到风吟炸了,恨恨地瞪了一眼千重,千重十分奇怪:“我同她有什么交情?”风吟道:“你不是同她在十全楼见过?”千重更加奇怪:“我同她见的多了,十全楼,莫愁湖,秦淮舫……能有什么交情?”风吟磨牙道:“我竟不知你们还见了这么多次呢。”千重道:“我不过收钱办事,她出钱雇我们保护他们杨家的货,我自然出人出力,生意往来,再无其他。”他点一点风吟的脑袋:“你这气生的好没道理。”
风吟冷哼一声低下头算是服软认错,坐在对面的我简直没眼看,没好气的转过来继续看杨紫晴杜应衡。杨紫晴拿起那串珠子认真地瞧了瞧:“杜公子的情意?”我拍了拍任之:“我错过了什么吗?”看戏的谢二堂主嘴角都要咧到了牙根:“方才杨姑娘有些生气的问杜应衡怀疑她和林千重的关系,是把她想成一个水性杨花之人吗?然后杜应衡哄她,说只是玩笑之语,又说那珠子难得,是他的情意,希望杨姑娘能明白。”
令月脸色愈加苍白。
杨紫晴径自把那串珍贵的手链扔出了门外,含笑道:“我并不需要这样的情意,希望公子也能明白。”
令月第一个站起来冲到门外去捡手串,我拉都没拉住。杜应衡勉强道:“我不懂姑娘为何突然变脸至此。”杨紫晴道:“杜公子还并未洗脱盗取邪功的恶名吧?少林寺那几个小和尚也命丧你手,难道公子还有闲情逸致来谈论风月吗?”这后半句属实是给杜应衡乱扣帽子了,这几条人命委实和杜应衡半点关系都没有,不知道是怎么传成这么离谱的样子。
关景堂皱眉道:“杨姑娘请慎言。”
曹洄拍拍手插嘴:“这可不是说到正事上了。”他看向明月:“难得今日也见了无侠宫主,你也应当解释解释,当晚你在何处,见了何人,做了何事。”
明月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反问道:“曹大人可是抓住了尹迪?”曹洄顿一顿:“不曾。”明月就有些阴柔的一笑。关景堂道:“抓捕弥婆教尹迪十分重要,还请中郎将重视此事。”曹洄道:“自然,如今《六诛》一案已然惊动了太子殿下,殿下的意思是,无论这个事落在了谁的头上,终归是要给个结果的,若是伤了百姓,殿下可是不会轻饶的。”
关景堂则不卑不亢道:“若论亲近,我等自然是没有中郎将你能够接近太子殿下的。”在场的人便一副了然的表情,这里唯一能在贵人面前说上话的只有曹洄。不等曹洄发作,关景堂又笑道:“倒不是说中郎将去殿下面前饶舌,只是此事连一个定论都没有,若说是杜应衡盗了《六诛》,那么江宁平谷那一位又怎会死于邪功之手呢?老夫只是不希望这些没影的事情惊扰了日理万机的殿下,中郎将切莫火上浇油。”
曹洄笑得十分温和:“关盟主说的是啊,所以嘛,饭得一口一口吃,事儿也得一件一件做。尹迪要抓,无侠宫尚未洗清嫌疑,该问的也得问。”他又重新纠缠住明月,说明月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要跟他们回刑监省一趟。明月自然是懒得和他废话,曹洄便挥了挥手,一群亲兵从外进来就围住了无侠宫的桌子。明月站起来,气息不疾不徐地质问曹洄是不是真想和他无侠宫动手,曹洄还真就犹豫了一下,不过他也没有回答的机会,因为令月刚好捡了手串回来,直接就站在门口让曹洄放人了。
因为令月的气势有些强硬,亲兵们撤开了一点点,刚好留出个空挡能让明月看到令月。
曹洄并不松口,而是慢悠悠地踱过去,给令月行了个很随意的礼:“见过郡主。”
她的身份一经点破,众人的表情就十分精彩了。风吟十分震惊,震惊中却带着一丝后怕——事实上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的表情,杜应衡登时就转头皱眉盯着令月,杨紫晴的眼神则不自在地撇到别处,千重虽然吃惊却只是浅浅看了一眼,我正好和任之对上,他朝我挑了挑眉,我朝他挑了挑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唯一波澜不惊的就是我和杜应祺,以及带着面具看不清神色的明月。
令月没吭气。曹洄反而自顾自地站到她身边,朝众人再次强调了下她的身份:“容我给各位引见,这位肖姑娘并不是什么普通姑娘,乃是昭阳郡主。诸位也不必惊慌,郡主一向是慈和又宽仁的人,无须多礼。”令月只是冷冷瞟他一眼:“放人。”曹洄继续道:“郡主出来散心,本也不要紧,只是也要有个度,手不能伸得太长了。”
这话也太不要脸了!千重当即就嗤笑了下,只是声音小,曹洄没注意。令月自然也嘲笑了一把曹洄身为太子家令兼怀德中郎将,干的全是和东宫兵部不相干的事。曹洄的眼神就变了,阴鸷道:“郡主宫外呆久了,近日可曾回神天观过啊?郡主道装看了许多年,一时间瞧您穿民间衣裳竟有些不习惯,起初还以为,是长得和郡主相似的姑娘呢。”
神天观,皇家道观。
这可真是太久远了,饶是我都愣怔了一下。令月幼时与旁人不大相同,我是有印象的,她虽是郡主,却从皇子公主的“阳”字择取封号,吃穿用度相比起来也差距不大,只是旁的皇子公主能受众人敬称“殿下”,她不可以,只能私下里宫人喊声“六殿下”。她小时候还呆过一段时间的神天观,只听说是自请出家为母祈福。
然而殷贵妃到底还是早逝了。
曹洄还在喋喋不休:“早前我还听说,杜应衡仿佛身边有个相好的姑娘,是您吧?郡主莫不是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寻常姑娘的衣服穿久了,怕是已经记不得神天观的规矩了罢?”
令月依旧没吭气,只是眼里多了一丝黯然。杨紫晴作为寿星出来打圆场:“竟不知是昭阳郡主呢,民女第一次见郡主多有失礼……”令月转头冷眼看她:“你第一次见我?”随即翻了个白眼又把头转回去,杨紫晴得了个好大的没脸,却一副惴惴不安的表情。曹洄笑着安抚杨紫晴:“昭阳郡主出生就让送神天观了,平常也不大见人,外头不晓得也是有的,不必惊慌。”
说罢他又凑近令月,用洪亮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强调:“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郡主护得了他们一时,可得一直护得了才好。”连个笑脸也不给,直接带着他那些兵走了。众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直到杨鸿齐亲自上前请令月回座,招呼大家继续用饭,我第一个起身接过令月,感觉到她的双手异常冰冷。
这样羞辱的言辞,换成风吟早就炸了。令月却只是表现得有些落寞,自己坐下饮了口冷酒,任之递了碗热汤过来,她只自己一勺勺沉默地喝,眼神空洞,倒是没哭,也不去看无侠宫那一桌的杜应衡同明月。风吟纵有一肚子疑问,也没在这个时候去刺激她。任之同我咬耳朵:“你知道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吗?”
“什么?”我坐正身子给令月夹菜,十分不解。
谢二堂主面色凝重道:“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