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风不羁正遇魔君麾下军师,段舍离。其一身水蓝青布袍,扎一方布巾,手携两尺青杖,貌似玉颜好书生。
二人照面,各微一笑,各眼中藏寒。
段舍离先住足,一向恭谦假笑:“司天星君,盘桓仙宫多日,倒忘了拜访。乡野之人,礼数不周,且莫怪罪。”
风不羁一样假笑还礼:“哪里。军师难得来访,可旅观仙界锦绣,友道诸天仙老。吾一凡夫,不敢劳动大驾。”
段舍离话锋一转,耻笑道:“风兄笑话。在吾心中,风兄才是仙界之柱梁。如今,仙魔二族联姻,可要常来往。如此,日后再送公主充实魔君后宫,便方便多了。”
风不羁冷笑回嘲:“开化生僻,泽养天地子民,等贤达、顽劣、异种同被,乃仙邦慈悯之德。魔族居于偏隅,日阳斜昏阴处,少见光明。色颜凋、土稀贫,以致生业艰难,文化残瘠。如今,仙庭恩降仙统正传,使两族文化交融。贤德相传,当要珍惜。莫放纵狂性,错把仙邦恩泽,想成狼吠截食。如此,若降雷霆,血海翻波,蛮族不能承!”
段舍离再又讥讽:“难怪自二真道人离去,仙界愈下。原来,司天星君的时间都用来修炼嘴皮了。哈哈,告辞。”
便摇扇子,狂傲笑声入殿。
风不羁翻了个白眼,也摇扇离去。
段舍离入殿。高抬头、眼顶天,跨大步、松肩膀。一步一摇,似绿毛斗鸡开架。抖瑟近前,仰面视天帝站着,摇扇悠闲。
天帝高座,心中不悦,亦不能失帝主风范。微闭目垂眸,面似无情,神似高冷。
阔音缓声道:“段舍离,明日公主便与你一同前往蛮荒,怎还来吵闹!”
段舍离摇扇一笑:“天帝说笑。吾来此,非为迎亲事。只是听闻十七公主杀了妖尊,有些替陛下担忧。特与天帝解难来了。”
天帝眉头稍疑:“仙界无忧,无需你操心。只要两界和平,便算你功德了。”
段舍离摇头又道:“天帝,怕想简单了。雳天妖尊乃妖界之主,妖族最尊崇的领袖,如今被仙界公主所杀,妖族岂肯善罢甘休!只怕不多时,妖族必兴兵来犯。介时,仙界是想多一个敌人,还是多一个朋友呢?”
天帝面寒:“放肆。若不念你是客,凭你此话,当斩!”
段舍离不改本色,笑道:“非要冒犯,实话而已。若妖族来犯,仙界即使不败,必也损失惨重。我有个提议,不如你我双方联手,重创妖界,平分妖界地脉,岂不是妙。“
天帝嗤冷:“休放狂言。仙界一向以和为贵,以仁德施恩天下。不是你那蛮荒,不知仁义,一味厮杀争抢,整日闹三界不安。吾赠你一言,多行不义必自毙。好自为之!”
段舍扇子挡脸,忍不住嗤笑一声。仙界人倒一般自大、虚荣。如此帝主,格局狭窄,智慧单薄。焉能长久指掌仙界这一方宝地!合该魔族崛起!
敛了鄙视,仰面一笑:“天帝教训得是,段舍离受教。不过,如今两界联姻,便算一家人。当同心同德,共进退才是。若他日,天帝有联合抗敌的想法,段舍离必欣然前来。”
天帝不耐烦摆手:“知道了。退下吧。”
段舍离略一躬身,摇着扇子,大步离开。
待人远离。
天帝怒拍桌,嗔道:“狂妄魔族!可恶至极!且让你们得意一时!早晚将你们斩杀干净!如此,方解我心头之恨!”
正怒火中烧,殿后缓踏玉碾音,凤翎步摇响。见玉霖娘娘穿一身锦绣金荷蕊华袍,亲捧一白玉盒子,姗姗而来。
见来者帝主稍喜,起身笑迎:“天美,这是何物?”
玉霖娘娘轻拍了拍盒子,笑道:“这是给阳帝准备的礼物。我想,让凯儿替我们去天阳宫走一趟,你看如何?”
帝主笑道:“娘娘,思虑得周全。让大太子替你我前往,也算诚意。如此,我们也不用看那老头脸色。”
忽看向殿外,皱眉道:“不用送了。他来了。”
果见,殿外忽通天炽红,一声狂傲苍老笑声压顶而来。刹那滔滔红霾覆百里,仙宫整个没入热浪,烘燃灼流也冲入穹武殿中。
阳帝无礼闯入仙宫,天帝与玉霖娘娘也只得亲至殿前迎接。
正见,金发金眉,金袍金冠,雄霸狂傲的老者,踏火海落地。
阳主落地,拂袖气冲,浑烟狼奔。悍威跋扈,引得宫中仙云颤、假山摇,无数仙兵倒退。
天帝低头拱手施礼,圣母躬身作揖,道:“问阳帝安。”
阳帝毫不领情,略过二人,兀自踏入殿中。
扫一眼偌大仙殿,冷哼:“哼!熊家小子,好气派的仙宫。没有你爷爷当初一统仙界的气魄,也没有你父亲治世太平的韬略,享乐的功夫倒比他二人强了千百倍。”
天帝只敢赔笑:“阳帝,哪里话。我自比不得父亲和爷爷的功绩,只能勉励追赶。若哪里做的不好,还请阳帝多多指点。”
阳帝忽地转头,金眉横、老面冷,猛地斥骂帝主:“少说屁话糊弄我。当初,你跪求于我,让我把女儿嫁你,许她仙界至尊圣母荣耀。后来,你失信让她做了侧妃,便也罢了。如今,又将我外孙女嫁去蛮荒送死,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今日若不给我个交代,老夫便踏平你这仙宫!”
天帝羞惭一笑,叹道:“阳帝,仙宫此举实属无奈。二十年前,滚龙堑一战,仙界大败。为防生灵涂炭,不得已答应魔君,嫁他一女。如今唯有十五公主,年纪合适,且未婚配。为两界和平,我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阳帝神色剧厉,又骂道:“孬种、屁话!堂堂仙界至尊,竟说如此浑话,我真替你爷爷丢脸。弃骨肉换己安,无耻至极。仙界疆域遍布八荒四海,兵多将广,怎出了一个怂包主子!我看你这帝位,早该让贤。换一个有脊梁的主,省得连累仙界再丢人!”
天帝被骂得脸黑,却只能强忍。毕竟理上自己吃亏,打又打不过。
玉霖娘娘适机,调和笑道:“阳帝教训得是。晚辈们不懂事,让您操心。我夫妻二人刚要亲自登门赔罪,不想您老先来了。晚辈正备厚礼请罪,请前辈一观!”
阳帝不屑一顾,连带骂道:“玉霖娘娘,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熊小子背后的馊主意,怕全是你出的吧。你们惧怕魔君,却不知我比他更强百倍!若让我的乖孙女,受一点委屈。我便踏碎仙武庭,让你夫妻二人不得安生!”
玉霖娘娘不恼一丝,笑呵呵捧去白玉盒,恭敬道:“哎,您老先看了礼,再责备不迟。此宝不凡,晚辈花费数百年,寻遍六界才得,只为孝敬阳帝。”
听如此话,阳帝也敛了脾气。
深知玉霖娘娘手段高明,送的礼物必不一般。好奇接过盒子打开,内中只是一根银闪闪,灵气不凡的树根。
也看不出好坏,阳帝板着脸,不屑问道:“此为何物?一个破树根也值得圣母夸赞?”
玉霖娘娘意味深长一笑,言语神秘,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树根。此乃圣华池母树精根,蕴含天地源生之力,比无极泉不差,胜长寿果万倍。若吃了这个,百病皆消,长寿不尽,多子多孙呐!”
“多子多孙!”四字,圣母特意加重了语气。
阳帝听了,果眼前一亮!
天帝听了,也是心喜,心道果还是娘娘心思机敏,知道拿捏关节。
阳帝乃日神化体降世,可沟通日神之力,拥有无限阳力,实力算得上六界巅峰第一人。且六界仰赖日月调节阴阳。故而六界仙圣,遇见日月二帝,必当多一份尊重。
但两千年前,六阳道神圣仙会,宴席上,阳帝不尊品,出口调戏月神之女冰帝,被冰帝一剑刺中丹穴!至此不能生养,成了仙界大笑话。
心知阳帝位置紧要,天帝若要仙庭安稳,未来少不得要借他势力。玉霖娘娘便一直暗中,寻找可以治愈阳帝的办法。百年前,她便寻得奇宝母树精根。只是时机不到,不舍拿出。
阳帝小心拿起树根,仔细端详几眼。眼中满怀期待,又怕希望落空。问圣母道:“这东西当真能有神效?本帝可是吃了无数神丹灵药,你可莫要诓我。”
玉霖娘娘玉面轻点,笑道:“不敢。此宝乃道鬼老君亲自指点寻的,断不会错。只要用了此物,保管阳帝日后生子生孙,家族昌盛,传世无穷。如此,何需在意一个外姓孙女!”
心知对方不敢作假,阳帝也重燃希望,一时兴奋得紧。咳嗽一声,便收起锦盒,看两人再没了先前的不顺眼。
敛住激动心情,板了脸道:“还是圣母办事老道,那我便走了。若这药有效,我天阳宫以后便是你仙武庭最大的倚仗!若是无用,本帝还来找你们算账!”
急驾红云飞走,回家试用神药去了。至于外孙女,早忘了干净。
阳帝走远,天帝拂袖扫清烟尘,骂道:“老家伙真不是东西。好歹我是仙界之主,竟敢当面辱骂!若不是天美你早有准备,怕他不知如何吵闹。这么好的宝贝,便宜他了。”
玉霖娘娘诡秘一笑:“阳帝一贯无礼,我又岂会便宜他。他是日阳之子,若真多子多孙,阳力自然不断分与子女。那他的法力,便会大大折损。待阳帝丧失八九成阳能,仙界便可出兵收服光明海,把光明海变成仙武庭第九十九个郡!”
天帝顿悟,哈哈笑道:“还是娘娘深谋远虑!如此,仙界可安。”
平圣宫中,阳妃翘首以待。
不多时,却听说阳帝来了,未曾吵闹多久便又离了。心中明了,父亲连自己都没来看一眼便着急离了,定是被那玉霖娘娘收买了。
想来可叹!
己父乃六界至尊阳主,己夫乃仙界至尊,如今竟要嫁女和亲!
若不由心,便是为仙,又何其困哉!
阳妃端坐桌前,手持一杯茶,玉面无波,静如金衣玉观音,不知思量什么。护卫鹿融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等着。
许久,阳妃起身,神色铿然,道:“鹿融,随我出宫,不要让旁人知晓。”
二人换了便衣,自密道出了仙宫。
脚踏金兜云,往东南飞行三万里地,拔地高升十万里。穹天之处,又见一云梯。那云梯高不尽,不知通往何处。
二人踏入云梯一步,顿感泰山压身,仙力尽失,寸步难移!
阳妃躬身,冲天上一拜:“妇人阳华,请见仙人。”
拜完。云开路显,二人一身轻松飞起,不知又飞几万里,忽显一山巅。
山巅穹明万里镜,深踏星空接壤处,立道天之上。见穹明之冥,无风无水之天。
鹿融不识奇中奇,疑道:“娘娘,这是什么地方?六界竟然有比三十三重天还高的地方?太不可思议了。”
阳妃微微一笑:“鹿融,仙界有十处死地,十处秘境。这便是秘境排名第一的九霄穷明处——山之巅。吾少年顽皮,四处闯荡,无意中曾来此处。幸与这里主人有缘,才能再来。”
踏足山之巅,青草铺地,见一座茅屋,三五间大。
茅屋无门,无墙,无窗,顶棚也透风的。四面由无数小镜子组成,门口只有一只木头雕刻的黑狗看守。二人靠近,木狗蹦蹦跳跳汪汪不停,只是被铁链锁住,难以脱出。
阳妃自袖中掏出一本书,置于那木狗面前,那狗便看起书来,不叫了。
鹿融也不敢问,紧随阳妃身后。
入内,屋中好似破烂场,堆满了奇怪物品,破刀、破剑、破碗、破盆、破衣、破罐等等,都是破的。鹿融一低头,诧见屋内地面竟是空的。而那下面,竟显示了人间、妖界、魔界、仙界、佛界等等一切。一刹那,无数信息涌入脑海,似要撑爆了他的脑袋!
“再看,把你眼睛挖了!”忽一声清脆叫声,唤醒了鹿融。
鹿融回神,捂着脑袋,只觉得头疼,抬头见屋中坐着一个十来岁黄毛怪丫头!
这丫头真是怪:一头黄发鸡窝乱,一张歪面糊雀斑,一双细耳尖长,一口坏牙六洞破风,一对凸眼黄灿灿似金丹。穿一件白色破背心,一条白银破洞大裤衩。躺一个黑虎皮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把手骨扇子,摇来摇去。
鹿融看这丫头容貌,忍不住撇了脑袋,心说:好丑的丫头。
丫头看向阳妃似很高兴,咧一口坏牙,大笑道:“小阳华,十七年不见,一向可好?”
阳妃道:“山之主!六界事,没有你不知道的,请救我女儿一命!”
丫头哈哈大笑,笑得浑身乱抖,好似听了大笑话。笑了半日,笑得肚也疼。
鹿融不解,看阳妃问道:“这丫头笑什么呢?有这么好笑吗?”
阳妃摇头:“不知道。可能闲的吧。”
笑了片刻,丫头捂着肚子,忍住笑道:“当然可以。规矩你知道,我这里一物换一物。既是你女儿的命,便拿相当分量的东西来换。”
阳妃道:“吾之命!够吗?”
丫头摇着骨扇一副安逸,摇头道:“不够。对你而言,你女儿的命比你重要,自然不够了。”
阳妃眉一冷,道:“吾已没有其他,更贵重的东西了。天地奇宝,与你无用。你便拿走我的命,做一回赔本生意,算还我一个人情!”
丫头一笑,指了指鹿融,道:“你确实没什么值钱的了。不过,这个家伙是你的朋友吧,你们五百年的友谊,还算值些钱。把他押给我吧。”
阳妃一愣。鹿融也一楞。
阳妃冷道:“鹿融是我的朋友,他不是我的东西,不能交易。”
丫头持扇指向鹿融,笑道:“没礼貌的傻小子,你说呢?我这山之巅,只买卖天下无情和有情。那妇人的毒蝎心肠可以卖,同伴生死不离的勇气可以卖,权势滔天的野心也可以卖。你们五百年的友情,还算不错。若你自愿卖我,我便能救她女儿。”
阳妃拦道:“休要多言。救一个人脱难,让另外一个人受苦,非为人之道。”
丫头不悦嘟囔道:“做生意哪有亏本的?不想吃亏,那你来干嘛!离开吧!”
鹿融看向阳妃,诚恳道:“娘娘!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换公主的命。我孤身一人,也无牵挂,若能换公主一生无忧,那我这辈子也算值了!”
阳妃冷斥:“胡说。不知深浅!若把你卖了,那你将成为没有感情的机器,做她永世奴隶。你看见门前那只木狗了吗?他便是当初叱咤仙界的麒麟道圣,墨道子。他便是甘愿被朋友卖到此地,如今已做了三万年木狗,还不能解脱。你觉得你能承受这种折磨吗?”
鹿融一听也怕了,想不到这里地怪、人怪,惩罚更怪。
阳妃如常威面,冷道:“山之主。你我二人既然有缘,也该是善缘。你帮我,日后我定还你恩情!若你不帮,那怕我们的缘分也要尽了。”
丫头笑道:“小阳华,怎如此寒我之心。也罢,谁让六界中,你是我唯一看得上的呢。我便破例再帮你一次。”
抬手指着各处堆放的破烂,笑道:“这里每一件物品,都代表着一段不可割舍的情义。但最终,还是被出卖了。让傻小子随便挑一件带走,一百年内,把内中情结解开,了结一段孽缘,便算给我的报酬了。不过,一百年后他若不能解开,便来山之巅陪我一世,如何?”
阳妃迟疑,鹿融上前:“好!我来挑!”
鹿融屋中转了圈去瞧。忽一道银光刺了眼,歪了头一看,见一把银质骨灵的宝剑。
那剑体通明,表面坑洼不平,暗中也荧光闪闪。不似人工铸造,倒似天成。心道:如此好剑,想来主人也是妙人,若能帮她解了难,也算好事。
鹿融伸手拿剑,万古记忆涌入脑海。见冰雪北极地,白衣雪寒仙,南望万年怨!强烈怨恨,让鹿融心凉。这一股执着,万年不能解。自己怕是选错了!
丫头又乐得四脚朝天,哈哈大笑:“哎呀!哇!哇!买苦瓜专挑大个捡,你还真会挑苦吃。看样子,我屋里又要多一只小玩意了。”
鹿融挠挠头:“这!算了,我努力就是了。还是先替公主解难吧。”
丫头扯下一根发丝,吹一口气,便化作一个玉镯。
将玉镯扔给阳妃,笑道:“小丫头,拿这玉镯,去东方五万里外黄花山找黄花仙。无需多言,他自会入这手镯做一个器灵。把手镯交给你女儿带上,等她到了蛮荒,自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阳妃收好玉镯,便告辞离去。
又行五万里,来到偏僻东方。千里峦秀,山中清平,百里黄花如海。也不知,哪一处是黄花山。
二人落了地。阳妃脚一踏地,百里皆震,神威一喝:“此方山神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