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开春,家在江南几州的宫人无不担忧,盼着南方来的家信。忍冬更是时时留意南边的消息,生怕自己家中有变故。
帝后又加派了两拨南下的人马督办江南通商事宜。
所幸二月中旬,河港化冻,江南回暖,严寒并未持续。
忍冬在六月收到了家中来信,弟弟妹妹的字已经端正许多。
信中说,开春之后,家里境况好了。
家中靠着忍冬寄来的银两养了些鸡鸭,还多了两头猪。
因着有人在当皇差,田产没有被占,一开春,他们还雇了个找活计的小伙子耕地。
那小伙子今年二十一,没个亲眷,之前还是个读书人。
不过很愿意干活,他们家里管吃住,直接雇了他当长工,每月给八吊钱,和弟弟住一个屋。
这么一块过着,日子还算顺遂。
爹进了一批材料,开始做竹编和木工。
娘的身子时好时坏,不过精神头好多了,药依旧在吃。
每月初一十五,一家人赶着牛车去集上,卖竹篓竹筐和绣品,还有鸡鸭蛋和鱼虾,能攒起钱来。
弟妹两个也开始上夜学,进学之后有些跟不上,稍有灰心。
不过家里的长工很有学问,也很会教人,真是请得值了。这封信有的字儿不对,还是长工改的。
余下三人也收到过家信,各有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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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阿桂家中原就是梧县开客栈跟酒坊的,爹娘还随信给她寄了几张菜谱来。
她是刘家长女,向来泼辣爽朗,不仅于经营上自有一套,脾气也强势得很。
刘氏客栈临近船坞,往来客商众多,论哪个也别想占了她的便宜去。
家里来信是跟她讲,从前出兑的铺面收了回来,最近又新开了口岸,生意越发红火。
来吃饭下榻的商人肤色不一,黑白棕黄俱有,都不稀奇了。
家中还添了许多异域的香料,学了不少不同的做法,原本想招待异域客商的,没成想有不少食客很受用。
阿桂的小妹阿苹不爱念书,要去铁匠铺学徒,闹腾了一阵。
最后折中,让她先跟阿桂一样,念完两年书再说,好歹是应了。
阿桂爹娘在信中叮嘱她,在宫里得好好管住那张没把门的嘴,也别耍小聪明得罪了贵人,好好儿当差。
娘让她在宫里头学好手艺,回来接管生意,就她那副臭脾气,将来婆家也不敢欺负。
又让她别再寄银子回家,家里头不缺她那仨瓜俩枣的月例,孝敬驿差那点都不如她自己吃点好的,再。
阿桂一面读,一面笑骂自己这一家人,将菜谱收好,还真就把想寄出的月例收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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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香薷瞧着兄嫂来信,唏嘘不已。
她家医馆因赈灾有功很有些起色,她却始终很挂怀杜仲的事情。
官府说杜仲在筑路时遭遇落石,脏器破裂。
杜仲的祖母是江州最有名望的杏林圣手之一,她颤抖着为自己的孙儿看了诊,最终陷入长久沉默,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草庐。
香薷忘不了那个清癯青年临终的神情,她穷尽所学,想要吊住他的性命。
杜仲却以微弱的气音和她说,别忘了给他的脉象留案,更要记下用药的反应。
“之前......总盼着同你成亲,现在却庆幸......还好,没有叫你守寡。”
那只消瘦的手终究还是落下了,没来得及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香薷为他的尸首擦身时,却见其巨阙处有黑紫瘀滞,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不信这是意外,为了此事,趁着夜色潜入事发之处。
她赶到时只见事发处一片山体坍落,泥沙俱下,周遭因降雨而有不少积水。
山体不稳,随时有再次滑坡的危险,这条路也因此事停工,给了她机会。
一连数晚,她终于在一片泥水里找到几片带着血印和奇怪字符的布料,以及几枚材质不明的弹丸。
她一连几日紧绷的神经在找着这些东西时,骤然松了。
积攒的困倦和疲惫一下子涌了上来,她满身泥水,只捱到了忍冬家中的院落。
快入夜,才背着药篓回到家中,掩下万千思绪,考虑良久,还是决定将搜到的东西偷偷交给了杜仲的父母。
毕竟,她不能替代杜仲的至亲,他们一众人现在也没有本事报仇。
她兄嫂来信里附上两张银票,说杜家祖母一定要给她的,仔细收用。
他们说医馆药铺现在更有名望,两家长辈有人照应。让她不要为难自己,也让逝者安息。
香薷读完信垂下眼,看着案上仍在处理的书稿,长长叹息一声。
她虽想登上医家顶峰,真进了太医院,却觉得自己以往的见识实在太少。
晚间回屋,几乎日日都要依照不同脉案修正这些草稿,仍觉有很大疏漏。
年长的御医指点她时言辞总是十分严厉,一页稿子往往要修正四五日方能入眼。
且不少药材差异细微,且各人体质均不相同,她才这么年轻,恐怕要完稿还有的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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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惜玉收到信时还在擦自己的三弦,听说是长姐来信,不由长出一口气。
她自从家中出逃以来,一直牵挂着手足。
她家变故颇多,几乎家中所有儿女都同父母决裂,离了家。
长姐信中写道,姐夫外放至澎县做县丞,日子虽苦累些,难得的是天地宽广。
兄长乔文耀被革去功名,说要自己闯练一番,谋个前程出来。
小妹乔若鸢年纪还小,兄长难以照顾,也不能一道去澎县。
她不愿再回家去,濯缨山庄中林先生夫妇爱惜曾经的弟子,也喜欢这小姑娘。二人认了若鸢做义女,留在庄内照拂。
长姐说手足们尚好,府中妇孺也留了人关照,既然出来了,就好生为自己打算,珍重自身。
乔惜玉读着读着,泪洇透信纸,神情酸涩,一时失语。
她苦笑言道:“是我拖累了他们......”
她知道宫中向来有宫女为宫妃的先例,也从来都存了向上爬的心思,遂处处费心经营,格外刻苦周全。
父母二人眼里,子女向来都是筹码,她于父母只有怨怼。
但她被父母许给高门为妾时,是大姐和长兄救了她出来,连累了他们自身的前途。
她真的希望靠自己扶持手足,却只有幼年时被刻意养育出的一副媚骨和歌舞天赋,以及一张足够漂亮的脸蛋。
在她看来,这幅能耐反正是要为人妾室的,做皇家妃妾,也不算埋没。
为了多少有些依仗,赈灾路上她愣是只用了几天就适应了苦寒的生活,夜夜熬着,强撑着困意开始学理账。
她在乐坊已经很得赞许了,却也时刻不敢懈怠。
开春回暖,江南危急已缓,帝王在后宫的时日也多了。
上头已经传下意思,五月帝王万寿节将大办,舞乐早就开始编排。
且帝后要亲自嘉奖赈灾有功之人,自然她们这批宫女也包含在内,这可是上佳的机缘。
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拯救黎民苍生的胸怀,处处拔尖,不过是为了继续往上爬一爬。
正出神,乐坊来了人到院中寻她,叫她赶紧前去加练,今日要选几名万寿节上的领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