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是最大的看守人,提一盏破灯,在两侧栅栏间的过道上,像幽灵般来回游走,时不时停下来,盯着不安分的囚犯,直到他缩回墙角。外界因新年喧闹了多日,最近终于安静了些,屋檐下堆积的爆竹屑又被狂风吹得满地乱跳,至少比这里的时光轻盈。没有任何事能做,他只能坐在地上,延续上一秒的无神。景行忘了进来多少日子,刚在麻木与挣扎之间剧烈颤抖了很久。全身都湿透了,像跌进了黏湿的沼泽。说不清是疼还是痒的感受终于过去后,他又冷得发颤,盯着地面那堆因在地上抽搐而弄得乱七八糟的稻草,眼中无法停驻任何神情。
直到那盏老旧的灯慢慢地,晃到他面前。昏黄的光勉强照亮湿漉黏腻的额发。一个身影逐渐靠近。他在暗处太久,无法立刻辨别来人的模样,睁了几次眼才看清。
信之介并没有因散发出潮湿腐臭的稻草堆而退缩,就那样跪坐在他身边。
景行尽力挤出一个不沮丧的笑,原本近乎绝望的心境,面对信之介,反而平静许多:“你怎么来了?”
“我想进来看看你。”他小声地说,显得比景行更落寞。
“你还在中国吗?”
泷泽的刺杀一事震惊全上海,景行也从报纸上得知。对骤然失去父母,居然又独自留在异国他乡的信之介,心中百感交集。
“其实我本来要回名古屋,但是藤原伯父写信跟我祖父说,让我留在他身边。他会亲自照顾我。他说反正现在名古屋的环境也不大好。无论是生活还是教育都远不如上海。我的祖父就答应了。”
信之介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状况,僵在原地,目光忧郁。
景行道“别怕,我没事的。”
他看见信之介与周围完全不协调的衣着面容,心中泛起一阵感同身受的酸涩:“这里太脏了,你别待太久。”
信之介摇头道“我不怕。”
他伸出手,露出腕上的佛珠:“你教会我,在越黑暗的地方,其实越不用惧怕。因为那时,我们能依赖唯有自己的心念。但是我很难受,担心很快又有一个重要的人会离我而去。”
他的眼中像有一道脉脉斜阳,透过雨后的水雾折射出转瞬即逝的纯净色彩。景行原想伸出手,摸摸他的额头,但忽然发现手上带着冰冷的镣铐后,犹豫片刻,决定还是不让他看见,转而浅笑道“别不开心。遇见的人就像庭院中的樱花,无论盛放得多美好,也是边开边落的。到最后,你会明白,你想不起任何一片花瓣,记忆中只有自己在树下走过的身影。”
景行目光和煦,浅笑道:“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会在走过的每一株树上都挂好你的鲤鱼旗。”
信之介终于笑了,真诚地眨着眼睛,说:“你饿了吧,我给你带了饭团。”
他小心翼翼地从外衣口袋中取出浑圆的纸包,一层层揭开。稻米淳朴温馨的香气很快迎面扑来。
“这是我亲手做的,形状不好看,但是味道并不差。”
景行不得不伸出手去接,但刚抬起就感到火烧般的疼痛。僵硬了太久,他竟虚弱地连抬手的力气都使不出,只能暗自咬牙挣扎。信之介发觉出他的困境,龇牙笑着说:“大哥哥,我喂你吧。”
信之介把饭团递到景行唇边,看他一点点把它吃尽。微弱的日光从窗口的栅栏中斜照入内,打在信之介干净的脸颊上。
景行转过眼去,仅能看见那道狭窄的缝隙里的金光。
他问:“今天是几号了?”
“后天是上元节,很多街上已经挂满了灯笼,是佣人告诉我的,说是要办灯会。”
“哦,我的家乡也有灯会,但不用等到上元节,每天晚上都很热闹。彩灯连成串悬在空中,映得街巷像是一道斑斓的流霞。周围都是花的香气,时常有人停下,问我要几朵盛开得最好的。我必须告诉她们,每一朵都很漂亮,就和她们,和街上走的人一样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