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闻侧首躲过,飞身落到地上,本欲去抓住射箭之人,可见苏隐惊惶地护在一个孕妇身前,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拔剑站在桌案前。
半刻不到,一个灰衣男子出现在眼前,中等身材,面色偏红润,手里虽握着剑,却没有半点杀气。
“巫山?”,顾雁宁从苏隐的衣袖下瞥见了熟人的身影。她知道此人名叫巫山,是夫君从益州带来的侍卫,听说来的时候高高瘦瘦,现在有点吃胖了。
巫山以为夫人被挟持了,他提起剑就朝对面男子一阵劈砍,但都被他轻巧的躲过了。巫山累得气喘吁吁,他撑着剑,气愤地看向那男子,心里又羞又愤,果然高手还是不能多吃,那些大侠,哪个不是风餐露宿,身轻如燕!
无闻也不再戏耍他,直接一剑抵在他的喉咙上,侧首看了苏隐一眼,剑指着胖子问,“杀不杀?”
“不杀不杀!”,顾雁宁坐起身来,她挺着肚子朝巫山走去,开解道,“他叫巫山,是我府上的侍卫!”
“巫山你为何射箭,还不向人赔罪!”,顾雁宁一脸无奈。夫君担忧她的安危,特叫巫山保护她,可这巫山笨笨的,还总是疑神疑鬼。
巫山见他依旧拿剑指着自己,心里委屈,“是我看错了,以为是个毛贼。”他才上了一趟茅厕,回来就发现一个墨绿的影趴在树上,以为是偷窃的毛贼,为了不惊扰夫人,他选择拉弓射箭,没成想那毛贼功夫了得,没忍住多射了几箭。
无闻听见一个“贼”字,眼底蹦出火花,要不是苏隐叫他放下剑,他简直要一剑杀了那座大山。
见男子收了剑,巫山悬着的心回到了肚子中,他瞥了一眼男子的剑,眉头一皱,又追上去看了几眼,追问道,“大侠,你怎么有这青柄寒光剑,你认识璞先生!”
无闻没有理他,用手肘擦了擦剑,剑上闪着冷光,映出巫山追来的身影。
“我不知什么璞先生!”,无闻挽了一个剑花,将剑架在巫山脖子上。
巫山没有放弃,他激动地盯着寒光剑,脖子上凉飕飕的。璞先生是师祖的大徒弟,为人和善,武功又高,但下山后就没有再回来,一晃十年,璞先生手中的寒光剑又现世了。
“那你的剑从何而来?”,巫山追问道。要说璞先生的样貌,他早已遗忘,那时他不过十一岁,只记得璞先生经常和师祖吵架,师祖总罚他去面壁思过,师傅心善,还让他偷偷带点心去看望璞先生。
“别人送的”,无闻回答道。
“那一定是璞先生!璞先生——”,巫山想和他交流一下璞先生的事,但对方好像并不想理会自己。
顾雁宁出来缓和气氛,她让巫山去将夫君寻回,就说是有紧要的事。
巫山盯着那柄寒光剑,念念不舍地离开了许府。之后,苏隐见日影偏斜,也朝顾雁宁告了别。二人又说了几句体己的话才散。
回去的路上,苏隐心生悔意,顾雁宁身子不稳,这政党、查案之事本不该告诉她,利用她对自己的信任谋私,实在是令人羞愧!
入夜,乌云遮月,凉风习习。合香苑陷入了一片沉寂,两三处灯火照着墙壁,案前铺着一卷卷书简。
苏隐散发坐在竹席上,下巴抵着曲起的膝盖,心中想着,父兄团聚后做什么?益州是回不去了,朝廷还在追捕他们。除非重审此案,她将罪责一并认清,如此,才不会连累苏商。
这样想来多少有点浪漫的成分,牺牲自我,成全大家,她会成为苏商的榜样吗?苏隐面露哀戚,引敌渡河是板上钉钉,即便是被蒙骗的,仍难以逃脱罪责。
苏隐抬起手,又摸了摸脸,自己这么年轻就要死了吗?她有点不甘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为什么错一次就要赔上性命呢?她忽然想到了谢媏衣,心里一咯噔,自问,真的只错了一次吗?
恍惚间,她听到了檐角的铜铃声,悠悠然,动人心魄。她从竹席上起身,掀开帷幔,见无闻倚剑坐在围栏外面,楼下的绿竹在风中摇摆,他的靴底似碰着轩邈的竹叶。
“无闻,我是坏人吗?”,苏隐开口道。她借力摔下亭子的那一幕浮现在眼前,谢媏衣眼眸中充斥着疑惑与恐惧。
无闻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们都一样。”
一样。苏隐眼眸黯淡,无力地坐在围栏上叹息。
二人就这么沉默着,谁也不说话。一个坐在围栏外的檐上,一个坐在围栏内的座子上,中间隔着朱红的围栏。风将二人的气息混合,又吹散,留下相同的迷惘、失落。
无闻的目光落在剑上,他似乎记起了什么。
从他记事起,他就在东岭上,每日和山林野鹿作伴,虽有哥哥们照拂,但心中的洞似乎从未填上。他不知道父母是谁,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
哥哥伯伯被官府抓走,他第一次知道了恨。他给自己树立了一个目标,那便是守护东岭。有一日,哥哥们救了一个被追杀的剑客,当时他寸脉已断。首领惜才,找人医好了他,想让他加入东岭。
剑客也不拒绝,也不答应,在东岭闲散的混了几年。当剑客得知他不识字时,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不念书呢?”
“念书又什么用!”,无闻闪过去不让他触摸。
“那什么有用?”,剑客问他。
“刀剑,毒药,能杀人的都有用!”,无闻说。
“什么用?”,剑客问。
“杀人的用!”,无闻不耐烦地说。
剑客沉默了,他盯着无闻,“你几岁了?”
“关你什么事!”,无闻见他蓬头散发,便以为他是人质或是奴隶。
“小孩子戾气不要那么重,你看,你不念书连话都说不明白,不念书你连敌人的名字不认得,你想想,朝廷若是贴了悬赏你的榜文,你都不知道自己值多少钱!”,剑客玩笑道。
无闻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可是哥哥们都不识字,他们说,天下最没用的就是读书人。
“答应我三件事,我教你练剑”,剑客漫不经心地说。
无闻瞅了他两眼,不屑道,“就凭你?你连搬酒坛子都费劲,还要教我?我的哥哥们可比你厉害!”
剑客含笑地看向他,“你的哥哥们都换了几批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输。”
剑客的话刺痛了无闻,最近他最依赖的哥哥被朝廷处死了,首领派人将尸首偷了回来,安葬在后山祭拜。
无闻化悲愤为仇恨,“不准你笑!”,他跳到剑客跟前,伸手指着他,“你不会输怎么被人挑断了手脚的经脉!”
剑客微愣,“我——”,他被一个六岁小孩给问住了,于是捡起跟前的石子,“啪”的一声,砸在对面的一棵大树上。
“这谁不会?”,无闻也捡起一块石头,瞄准了朝大树扔去,由于力气小,石头掉在了半途中,他不肯认输,又捡了一块扔去,刚好砸在树下。
剑客将脚边的石子捡起,二指相夹,凝神屏息,不见石子去向,只听见“啪”的一声,大树的枝干被折断了。
无闻张开了嘴巴,他跑到百米远的树下去看,只见大树中间有个细小的缝儿,缝隙中透着光。树被砸穿了!
“拜见师傅!”,无闻乖乖地跪在剑客的脚下。
“我不收徒弟”,剑客说道。
“拜见大哥!”,无闻叩首道。他知道山上的哥哥们总喜欢争个长幼。
剑客仰头大笑起来,“孩子,你只需答应我三件事。我便将这一身的功力剑法传授于你!”
无闻歪着脑袋疑惑道,“哪三件?”,他现在能力有限,不能帮哥哥们做事,但以后不一样呀,以后他就像哥哥们那样厉害,别说是三件事,一百件都成!
剑客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伸出食指,“第一件,不可作恶”,他看了无闻一眼,补充道,“当然,报仇了恨可以。”
“这件我答应!首领说我们是东岭好汉,替天行道的!”
剑客又伸出了中指,“第二件,帮我搬酒坛子,搬任何我想搬的!”
“这件我也答应!有一次哥哥们带我进城,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无闻见他迟迟不肯伸出第三手指,伸长了脖子看他是不是断指。“第三件呢?”
剑客看向了无闻,神情复杂,“这件事你目前办不到!”
“那等我长大了办呀!你放心,我无闻是个守信之人,就算你死了,我到坟前去告诉你!”
无闻拍拍胸脯,一副小大人模样。他记得哥哥们总喜欢到后山的坟头上,说些“你放心”“办妥了”“来生”之类的话,所以他也以为,此生未了的事,可以让别人去完成,所以死,并不是一个终点,所以他从不畏惧死亡。
剑客放下了手,他看着无闻,“帮我保护一个人。”
“谁呀!你女人?”,无闻以为女子是没有姓名的,她们统一被称呼为“女人”,哥哥们就是这样叫的。
剑客皱眉,“不许这么粗鄙。”
无闻怯弱地点点头,端着了跪姿。
剑客打量起他,看看头,瞟瞟胳膊,又瞅了瞅腿,“大概像你这么大,是个男孩。”
“城里像我这样的男孩多了去,街口跪了一排乞儿,庙里的和尚也有我这般大的”,无闻越说越小声,忍不住偷瞄他,见他为生气,无闻又直起了腰杆。
剑客想了想,“他是严家二公子,走丢了,也许就在这沈黎县,也许不在,总之,你若遇见了就照料一番,也不枉我教你武功。”
“他叫什么?”,无闻问道,若有姓名来日也好寻些。
剑客摇摇头,“不知道。”
无闻没有继续问了,他见剑客低下头,乱蓬蓬的头发似蓬草一般。夕阳的光洒在他的肩膀上,在沙地上投出一道黑影。
剑客时常坐在石头上发呆,手中拿着一个酒壶,半晌才喝一口酒,从日暮喝到深夜。他的头发从来不修理,乱蓬蓬的披在后背上。剑客随性,歪在草地上就算睡觉,头发、衣衫上常沾着碎叶枯枝。
久之,人们就忘记了他曾是一个剑客,东岭上的小孩都喊他“草人”。当然,这些小孩是不敢当着无闻的面喊这浑称的,众所周知,“草人”有个尾巴,是个武艺高强的少年。
“大哥,你从哪来,之后又到哪去?”,无闻收了剑。前半句是山上人的口头禅,似乎大家对“何处来”十分感兴趣,至于后半句“何处去”却没人询问。
“你这问题太深邃了!”,剑客靠在树桩上,仰头喝了一口酒。
无闻走到一棵树前,将挂在树杈上的酒壶取下,灌了一口酒。他举袖擦了擦嘴角,“大哥,你会一直留在东岭吗?”
剑客摇着酒壶,慢悠悠地说,“东岭会一直在吗?”
无闻摇摇头。若是以前,他肯定会反驳,以维护东岭的尊严,可是近年东岭内部争斗太多,人人都想做首领,本来就是穷凶极恶之徒,在争夺之中更少仁慈和道义。
见无闻不说话,剑客又说,“沈黎县千户人家,益州城有万户,蜀郡有十万户,何况晋土,何况天下?无闻,东岭不是久居之地。”
无闻陷入了沉思,东岭是他的家,除了东岭,他还能去哪呢?
“无闻,你有女人了吗?”,剑客满眼笑意,胡须下面露出整齐的牙齿。
无闻红了耳根,他急促地说,“大哥你——粗鄙!”
“男欢女爱乃世之伦常,再说,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有不少红颜知己!那时,我剑法高绝,模样俊俏,师妹崇拜,师姐爱护,师傅不让我下山,就怕我引起江湖风波,哈哈哈——”,剑客说得兴奋,面色通红。
剑客年纪越大,越喜欢回忆过往,什么江湖论剑,毒药宗师,美人师姐,叛徒师弟。自从无闻识字后,从街市上买到了《江湖风云》,他发现剑客说的事情和书上的很像,有时候连人名都懒得换。
剑客摇摇酒壶,喝完最后一口酒,抬起眼皮说,“小子,看好自己的心,心飞了,魂儿也就飞了,心死了,人也就死了!”
无闻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