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他们已经到了。鸟儿没事就好,我们走吧。”苏放转头听到了一些声音,道。
三人收拾好东西便顺着梯洞离开,鸟儿晃动小小身躯面向木塔之外的蓝天,和苏放等人一样听见了同伴的呼唤,它也回应了一声啾鸣,抖动翅膀跃起飞翔,正如它往常本应在天空做的。但是,还未飞出木塔的半空中,它突然坠落了下来,像是一朵从树上枯萎的花,只不过它再也没有落在生养它的大地之上。
……
赵川棠从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睛。
他不知来到了何处,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没有一丝光,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灌入鼻腔的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此处遗留的血腥气。他试着活动一下似乎已经感受不到的身体,双手双脚上十分的沉重,不知道是自己麻痹用不上力气,还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动弹不得,而胸肋部的一阵剧痛,让他感觉有人正在撕开他的胸口一般,第一次体会到“撕心裂肺”这个词的切合。
忍耐这麻痹和痛楚良久,赵川棠才逐渐感受到身体各处的存在,他侧着躺在地上——说是躺着,其实上半身是离地斜向一边的,头颈半悬,无论是用力支持头部直立还是放下一侧的肌肉都非常刺痛。背后靠着一坚硬冰冷的棱状物体,把背脊硌得仿佛要把其中数节推入腔体之内。
他的双手和双脚各并着用链条捆住,不知栓在什么沉重的物事上面,链条紧绷着、拉扯着,使他的身体以胸背作为支点,手足处往后拉扯,像一张拉满弦即将射出箭矢的弓。
他试着张开嘴唇呼喊,但是只听见了自己心里的声音,上下唇一张一合,气流在咽喉处进进出出,愣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咳咳咳!……”突然呼吸了一大口浑浊的空气,使得他干咳了好一阵,胸肋随着咳嗽用力再度紧绷,再次感受到的被撕裂般的疼痛不得不让他强忍着咽喉的不适暂时停下了喘息。
赵川棠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被困了多久时日,强忍疼痛闭气已经使他眼前金星乱冒,脑中一片混沌,他对自己是怎么被抓住的任何细节毫无印象,越是努力往深处挖掘,越是感到脑中的疼痛如蚯蚓一般钻窜,无法让他思考。
“巧……是以卸来锋,如同……冬来燕去;玄是以……敬去势,如同春归花……暖。”
这句话像是在迷雾中点燃了火把,突然整个脑海都亮堂了起来,赵川棠这才逐渐重构起整件事情的蛛丝马迹来。
脑海中的火光渐转为清晰的灯光。夜深人静,远近不闻一丝杂声。高渐离握着灯,将内室照亮,紧随其后的狗屠一只手从衣腹中取出一卷羊皮,另一只手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扫落,然后缓缓地把羊皮卷铺展开来,刚展开几分,赵川棠的嘴唇已经张大得似乎能塞下一个拳头。
只见那张羊皮卷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蚂蚁大的黑点和各种颜色、粗细的线,最粗的线也不过叶梗一般,最细的线却只比头发丝粗一点点。赵川棠定睛一看,那些小黑点竟都是字,标注在纵横交错的线框出的一个个形状当中,显得十分规整。
很快,他就认出了第一个熟悉的东西:“正北方是燕山诸峰?……所以这是……蓟都的地图?”
狗屠抄起手,很是自豪地道:“这算什么,督亢、辽东、箕子朝鲜的图我都画过,蓟都的布局可是里面最规整的了。”高渐离轻轻推了一把狗屠,打断道:“少嘴贫。你这份地图时效上有保证吗?到时候不要说突然多出了一间屋子没记下来。”狗屠摇摇头,但还是颇为自信地道:“这张图五天前完工,不能说完全打包票,只能说大差不差。就算是秦国现在要打过来,也得看我这个图来导引。”
接着狗屠随手一指,道:“此处便是我们义士酒馆,面朝正西,这一片坊市因大路之名而名‘长宁街’,路一直延伸到西门,往来进出十分方便,因此外国人喜居此处,其间有诸多岔路可通,其中一条——”手指再一指,“能到赵小子第一次看见的那些秦国人的‘府人街’上。”
说完,狗屠手指划过街道,分明是演示了一遍赵川棠当时从太子府出,然后跟随秦国人直至回到义士酒馆的路线,与赵川棠印象吻合一致。紧接着狗屠详细地说明了写在“长宁街”版图上的蝇头小字,写的都是一些人文、地貌等等,在他的描述下,仿佛坊市中的一切尽在手掌之中,挥袖之间便可让整座城市翻云覆雨。
赵川棠听到这里,心中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眼前这一位被称为“狗屠”、每日在义士酒馆“逍遥度日”、将“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常常挂在嘴边的瘦弱年轻人,有可能是个将帅之才!
“说了这么多,你觉得这一段应该是最可疑的,那会不会是秦军刺探情报的前哨站?”
狗屠摩挲下巴上的胡茬,稍加思索,说道:“人事严整、密不透风,再加上地段合适,很难不怀疑。”
高渐离沉默良久,手指在地图上的区域画了好几个圈,最后突然一拳敲定桌面,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转头对赵川棠道:“小棠师侄,你要……”
赵川棠明白自己在这当中插不上话,目光只是在羊皮卷上,心神早已随着图线飞在蓟都的半空中了。但听见高渐离突然唤到自己,忙支支吾吾地答道:“是……我……”
高渐离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道:“唉,我知道你也很想知道那些秦国人的目的,但是荆轲他跟你师叔保证过……他的保证,也就是我的保证。你天一亮立刻回燕山派,不可在此再多作一刻的逗留。”
“可,可是……”
狗屠一边收起羊皮卷,一边道:“别他妈的可是了,快去给燕山派留个信儿吧!燕王在家里怂了,你们也不能像一只守在门外被打断脊骨的狗一样趴着!”
思绪戛然而止,脑中依然一片混沌。赵川棠咬紧了干裂的嘴唇,血腥的味道穿过味蕾,刺痛着不安的神经。他试着轻轻扭动自己麻痹中犹如蚂蚁噬体痛楚般的身躯,却换来脊背处一阵剧痛,是顶在他脊背的柱子上的锐利的边缘完全无法挪动位置导致的。他闭上了本就看不清周围一切的眼睛,试着调整自己的呼吸,疼痛慢慢消退,只感觉到心脏逐渐规整的律动,在这瞬息的动静之间,他似乎用心脏看见了什么。
“好了,要不然你留在义士酒馆,无论荆兄和我们探察明了还是怎么样了,你到时候再把消息带上燕山。”高渐离见他支吾说不出话,叹了口气,道。
狗屠轻蔑地笑了几声,指了指自己:“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我这身手能够跟你和荆兄能进这虎穴里面?”高渐离道:“你的鞭锁手法你自己都信不过?怎么,怂啦?”
被人数落一句,狗屠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明显他不吃这一套,只是撇脸拧嘴道:“‘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我不会跟你计较这个的。”
这时,高渐离突然示意噤声,拿过桌子上的一块长木板,众人仔细一听,门外果然传来了一阵清晰的脚步声,狗屠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卷细长的铁链,看起来末端还系着一块掌心大小的金属圪垯。
脚步声靠近房门,“你们两个搞什么,外面不燃灯,又不挂打烊牌子,让客人喂蚊子呢?”
“是荆兄。”高渐离说着,把木板放回桌子上,转身开门让荆轲进入,荆轲面带笑容看向众人,但当看见赵川棠时,他的嘴角向下移动了几分:“田光长老不是前去太子府了吗?你怎么在这里?”
没等赵川棠想好如何答话,狗屠抢先一步道:“川棠小子发现了形迹可疑的人和藏满了秘密的地方,我们正打算做个计划一探究竟,荆兄来得正好,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荆轲笑脸忽凝,严肃地说道:“我的想法就是,不要去碰这些事情,尤其是别带着川棠去碰这种事。”赵川棠闻言,心中再也耐不住忿忿不平之气,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我是燕山派弟子,燕山派从不甘于做只藏在剑匣里的一把剑,我也要去,证明我不是这样的剑。”
众人沉吟良久,惟荆轲长叹一口气,喃喃道:“其实你不用证明自己、证明燕山,也不用在乎别人对你身份的看法……”
川棠身为燕山派掌门长子,又是门内最有名望的长老田光的亲传,不少弟子认为门派上层有所偏私,早已背离侠义之道。而整个燕山派上下,虽仍有江湖第一门派之称,但非议沸然,加上数十年前前掌门宣布燕山派不再出谷以后,秦国攻城略地动作相当瞩目,有心之人也难免会将这两件事一同联系起来。
在赵川棠的心中,也确实有同样的一份不公,师长悉心的教导变成了其他人眼中的偏私,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得不到别人的认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不公处境呢?川棠在来到蓟都之时,就暗暗立下誓言,择字之前,一定要做出什么事来,才能在仪式上赢得别人真正的尊重!
因为他的师叔田光曾经说过,“尊重从来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但是……后面还有一句是什么来着……赵川棠的思绪像绷紧的绳索突然莫名地断掉,既抓不住头也抓不住尾,他想伸出手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绳索,却忘记了自己的双手仍然被紧紧地固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