凃姑娘知道来者不善,但她可不怕,脸有些胀红,内心却还蛮冷静:“捡的就是捡的!谁不知道集体只要粗苗,弱苗都捡出来扔掉?只有你家种的那些又粗又壮的橘树苗才像是偷的呢。我可是去看过的,场里还有好多人都去看过。”
凃姑娘在虚张声势。夏爹却不明就里,知道不能占到便宜,就话风一转开始说脏话骂人:“你这姑娘家的,怎么那么没礼貌?还没嫁人,就整天抓着兔子配种,整天对着那种事,看你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凃姑娘的脸更红了,可她并没被对方唬住,昂起头直视对方:“帮兔子配种怎么了?那是科学。科学你懂吗?那和嫁不嫁得出去有什么关系?”
话说出来了她仍不解气,面前这家伙明摆着就是在羞辱人,在给人泼脏水。凃姑娘大声加了一句:“既然你觉得看着配种丑,你不会对着那种事,那你的五个崽女都是托别人配的种啊?”
此话一出,现场的人都惊住了。这种话,年长的农村妇女都不一定讲得出口,现在却出自一个年轻姑娘口中。当李家夏爹反应过来,抡起锄头就要打。可年轻人反应快,早已跑开去了,还扔下一串爽脆的笑声。
李家夏爹气急败坏,转身朝桂嫂子喊道:“你看!你看!你这媳妇怎么对老人说话的?怎么对场领导说话的?真的没教养!你倒是管教管教啊。”
桂嫂子正看得开心、解气,也没轮到她说上话。这时机会来了,就不急不缓地说道:“是不是媳妇?还没过门呢,还要看我有没有这样的福分。再说,怎么就没教养了?你也知道你自己是老人,是领导。看你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又有哪一点像个老人、像个领导了?都几十岁的人了,话从嘴里流出来,都不把嘴先洗干净了。”
桂嫂子这一答,不但应承了这层关系,还在话外夸赞了凃家姑娘。
李家夏爹在年轻人面前没有占到便宜,又在同辈人面前自讨没趣,在围观人群的哄笑声中,把锄头往肩上一扛,气冲冲地转身就走。临了还扔下一句话:“一群刁民!你们等着瞧!”
这句话很熟悉,不久前还听乡政府的人说过,但听惯了就不觉得那是真正的威胁了。
桂嫂子对凃姑娘的无声称许是发自内心的。这些年,她受了太多来自周围的这种窝囊气,丈夫太自视清高,儿女们太斯文忍让,邻里中却不乏横蛮霸道之徒。
桂爹自视甚高,凡事与人为善,人家不欺负上门都懒得去和人家计较,欺负上门也是以礼待之。太过分的情况惹到他动真格的时候,对方又都会来一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而他只要对方一服软就会立马原谅了人家,做人大度得几乎没有了原则。
孩子们不是才迈出学堂没多久,就是还读着书。自幼住在岛上,平时少与外界来往,兄弟姐妹间相处,学会的都是怎样谦虚忍让,相互之间怎样关心爱护和帮助,不允许有欺凌打斗,也见不到那些阴谋奸诈。在他们的世界里,除了和平就是平和,是一片未被玷污的净土。
新邻居来自“三山五岳”,都抱着各自的发财梦而来。可现实又是那么的残酷,新土地上没有黄金,甚至连树木都少有一颗,有的只是一片烂泥,连地名都叫做烂泥湖。
有好多耐不住又能想到办法的人家都回迁了,更多的人则失去了这种机会。也有那些心存不甘的人继续留在这里,想凭着他们的韧劲和巧劲争取早日出人头地。
建军这孩子三天两头往家里跑,桂嫂子早已暗中观察着呢。今天的事情让她的灵牙利齿和机敏、胆量都有所表现,家里现在不正缺一个这种性格泼辣,做事雷厉风行,懂得用恰当的方式方法去和邻居们周旋的人吗?
不能学人家的巧取豪夺,但也应该敢于据理力争。谦让易变成忍让,更易让别人得寸进尺。就今天的情况,凃姑娘是过了些,她的错不在于据理力争,她的错只在于不应该捎及对方的家人,伤及无辜。
但那不也是话赶话赶出来的吗?而且,是人家无理挑衅在先。况且,建军说最后那句带刺的话时是带着笑说的,你也可以理解为那纯粹是一句玩笑啊。这才是孩子把握住了分寸的地方!
所以,经过这件事,大哥长春和兔女郎的地下恋情就算公开,并很快为家人接纳了。
父辈之间的矛盾并没有传导到孩子们之间。其实,也算不上真正有什么矛盾,只不过在言语和行事方式上存在小小的不咬弦、不愉快罢了。
几个邻居家的小男孩仍然斯混在一起形影不离,他们的秘密据点在场部西头横屋最北面那间。那是整栋房子的最背角处,被用来做了仓库,平时都是锁着的,很少有人来。房子里堆满了桑场少量水田收获的稻谷。
是飞黄、腾达兄弟俩发现了这么个地方。他们弄开玻璃窗扇叶,用绳子勒住窗框上的钢筋栅栏使劲拉,钢筋被拗弯后人就可以从中间钻进钻出。
第一次参加谷仓活动,再春因上次没有将好伙伴供出,受到了英雄般的款待!他们变魔术似的从稻谷堆里扒拉出两个西瓜来,用钢锯片切开其中一个的瓜顶,放上一支匙羹,是给再春一个人吃的。另一个西瓜,他们兄弟俩一人一边,大家都用汤匙舀着吃。
以后,他们径常来这里玩,吃完西瓜后,瓜皮都埋进谷堆里。再春不用去地里摘瓜,都是飞黄兄弟俩去,有时他会在谷仓里接应一下从墙外递进来的西瓜。
谷堆里埋的西瓜太多,过一段时间就有些被遗忘了,和西瓜皮一样,最终都会化成水烂掉,周围的稻谷也连带霉坏了不少。水田里的收成是李家夏爹管,他知道这事和自家小子脱不了干系,就偷偷处理了事。
在场部的正南方,旱地和水田交界处有两片不大的试验田,由农业专家哈爹种植河南西瓜和高产莲藕。哈爹是北方人,据说他本人就是姓哈,高大肥胖的身材,红光满面、声音洪亮,人却极温和慈祥。
两块试验田紧挨着是为了便于管理。靠北边的旱地种了两分地西瓜,南边的水田同样是两分地,种荷花。
每天早晨别人起床的时候,哈爹已从试验田里给西瓜人工授粉回来。地里有多少瓜,田里有多少莲蓬,他都是一清二楚的。每一个都标了号码做了记录,那些可都是他的心肝宝贝啊!
再春也和小伙伴们去“参观”过。可哈爹不让孩子们靠近了看,怕他们踩坏了瓜秧。
一天晚上,住在桑场的陈家大儿子陈灿龙,摇着葵扇在桂爹家纳凉的竹铺子上闲坐了会儿,临走时悄悄跟再春讲想去看看哈爹的西瓜,问他去不去。
有了前段时间的经验,再春一下就明白了他说的看是假,偷才是真,就摇头说不想去。
对方说:“你不用去到地里,在半道上等我就行。”
再春有些犹豫,只答应在自家菜园子里等他回来。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人家偷到西瓜后让他也试试呗。
天上星光密布,月亮却不知跑哪里去了。再春纳了会凉,就借口找小伙伴玩,却独自溜到菜园子里等陈灿龙去了。那是个三十出头的单身汉,家里穷娶不到老婆,人憨厚得有点过,没什么人能跟他合得来,所以,他倒有点想巴结邻居家的小朋友似的。
再春等了好久都不见人回来,实在耐不住,就跑到场部他住的屋里去看。陈家老大房门也没锁,屋子里乱糟糟脏得很,人却不在屋里。
就这样来回折腾了好几趟,再春才见灿龙气喘吁吁的黑影出现在菜园篱笆边。那家伙背着个大褡裢,竟然赤条条没穿裤子,把再春吓了一跳。
原来,他实在是再也抱不动那两个大西瓜,就将肥大的灯笼裤脱下来,库管打上结,勉强把西瓜塞进去扛在肩上。可顾得了这头就没法顾另外一头,本身就一邋遢人,大热天的,罩裤里面还能有什么东西?
陈灿龙喘定气,第一句话就是:“西瓜都太大了,我只好挑了两个最小的。”那所谓最小的少说也有20斤吧,他捧起来出力在地面砸了几下都没砸开。
再春要回家取菜刀,陈灿龙却迅速在篱笆坎上捡起半截砖头。
敲开的西瓜看不见一点红色,隐约带点黄。正失望间,他俩还是用手抠了一小块来试,原来可甜着呢。
河南西瓜个大、皮厚,有黄囊的也有红囊的,甜度不亚于其他品种。
西瓜没吃到一半,肚子实在再也撑不进去了,就坐在地上聊天。原来,他今天去到试验田里,看到瓜地里一片凌乱,还看到两担装满了西瓜的箩筐。说箩筐装满了,也不过每筺放了两三只。他有些奇怪,又听到荷塘里有响动,才想到这次真的碰到贼了。
他也不想坏了别人的好事,打算摘了瓜立即走。试了试大个的,最多只能抱起一只,就拣小的挑了两只,不想走到半道还是搬不动了。
他还说,当他走出瓜田上到田基时,田基上撂着两条扁担,那是自己家里的无疑。偷西瓜的人肯定就是自家的那几个弟弟了!
人在不同的地方,却能在同一天的同一时间,在没有商量的情况底下对同一目标采取行动,他们可真的是亲兄弟呢!
大家起床的时候,不见哈爹从地里回来,到了吃早饭时仍不见他回来,其他人就觉得很奇怪了。桑场出工、收工有人叫,但并不是特别准时,只有哈爹的作息时间是跟闹钟一样准确的。
鹏举早餐没吃,已经觉得有些不妥,就去地里寻哈爹。只有两分地的试验田里一片狼藉,大个的西瓜被一扫而光,瓜秧也被扯断。荷塘里的莲蓬倒还剩下几个,只是被糟蹋得东倒西歪不成样子,当然,大部分已被摘走。
再往前几步,哈爹倒卧在土沟里。为了爽水,试验田的土沟挖得很深,鹏举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哈爹。现在见此情景,他立即站上稍高处对着场部大喊:“救命——,救命啊——”。
试验田被毁,几乎要了哈爹的老命。老专家被送进益阳地区人民医院,诊断为心脏病发作。后来,听说人是被救回来了,但他却再也没有回来过。试验项目戛然而止,回来还有什么意思?
既然苦主已然离去,其他的人则并不在乎。
试验田被毁事件竟没有人被追究责任,连提都没有人提!也许,在这帮人心目中,去地里偷些西瓜、莲蓬解解馋,是再微不足道、再寻常不过的事,就算被偷的是良种、是试验项目、具有再高的价值也是一样的。
对哈爹的毅然离去,试验田被毁仅仅是一根导火索。他在这里工作的半年时间里,已经方方面面感受到了桑场日常管理的短视和混乱,也许还有让人觉得近乎下作的民风!
人们为了生存,为了满足作为高等动物之一的那些最基本的欲望,将本应该坚守的人格、尊严、道德等等,有意无意地给忽视了。
这件事本不应该发生,而他却真真实实地发生了。发生这样的事也并不是毫无可能和不能理解,但事后人们的冷漠却真的令人匪夷所思,无法接受。这也预示了桑场只可能是又一个办不下去的短命项目。
这就介绍一下这里的主角——种桑养蚕。
比大拇指略小的桑树苗种在地里。春天发芽时,在高出地面约十厘米的地方把枝干全剪了,抽出的新枝条会快速拔高到两米以上。
新枝上的桑叶又肥又大,比手板还大一些。早晨采下桑叶,晾干露水就可以喂蚕宝宝了。
蚕种产在一张张纸上,密密麻麻笔尖大小的蛋,几天就能孵化出蚕虫了。蚕虫一开始是黑色的,细小得象蚂蚁那样都看不太清楚。但几次蜕皮之后,就变得越来越漂亮了,结茧之前都会胖得动一下都困难。但它们生命的意义不就在于那最后的作茧自缚吗?
孩子们的乐子不尽在于蚕宝宝,更在于桑葚。养蚕的桑树是专门培育出来的,枝叶粗壮,桑葚也特别大特别甜。最根本的原因恐怕还是土肥水足,又全都长在当年抽出来的薪枝条上吧。
桑叶是分片分批采摘的,采过桑叶的树枝上当年就结不出桑葚了。但那些还未采桑叶的,桑葚一串串挂满枝头,大部分伸手可及,大不了把树枝弯一弯就可摘到,比桂爹家菜园土坎上的那颗老桑树要方便多了。季节刚好的时候,孩子们就赖在桑树丛里都不想出来。
蚕宝宝长成后,会爬上为它们准备好的稻草编的毛辫上结茧。洁白的蚕茧有鹌鹑蛋那么大,只是略成椭圆形。据说整个蚕茧是由一根长蚕丝织成的。
蚕茧要送到巢丝厂去,把蚕丝抽出来纺成纱线才能织布。但湘北地区并不是桑蚕盛产区,收获的蚕茧还得外运出售给专业加工厂。蚕宝宝躲在蚕茧里可不愿等太长时间,七天左右,它就会羽化成蛾子,咬破蚕茧飞出来,好好的蚕茧就报销了。
当时的交通状况,七天可不是一个长时间。就这样,桑场的蚕茧因为销路问题,不是坏在路上,就是被收购方严重压价,几乎没卖到什么钱。而且,因为不成规模,皮费重,经营了两年,倒亏进去不少。最后只得忍痛割爱,将种下才两年的桑树,全部连根拔起,腾出土地另作打算。
挖桑树倒是不用再花钱请人了,一声通知,谁挖到就是谁家的,大部分的家庭正缺柴火呢。偌大的桑树园,就在村民的哄笑、吵骂、争抢声中一扫而光了。
再春为桑场的倒闭纠结,觉得他自己在这件事情中是有责任的。但他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吃瓜的群众”啊!而且是一个小群众。那么大件事,他那个年龄并不理解,对所发生的一切,他也无法阻止和左右。
但事实是,他确实参与到了其中。就像所有的其他人一样,参与其中但并不知道他们的行为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有的人甚至不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社会没有告诉他们,集体没有告诉他们,舆论也没有告诉他们,因为他们并没有为他们的行为受到惩罚。
所有错误的想法和行为,就像恶性传染病一样在人群中蔓延,没有人发现和阻止危险,甚至没有人愿意去面对危险。
集体的橘树和兔子最后是个怎样的结局,现在却有些说不清了。倒是分散到各家各户园子里的那些,大都得到了好的料理并茁壮成长起来。其实,橘树好多第二年就挂果了,真算得上造福了一方群众呢。说意义,这恐怕是兴办桑场以来绝无仅有的。
长江中下游本来就是柑橘的主要产区,自古就是。
随便找两个证据。《晏子使楚》知道吧?那里面就提到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这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事情。
再晚一些到了五代十国,孙光宪一首《浣溪沙》:“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也是讲湘楚地多橘子,可见这一带真的适宜橘柚生长。
橘和柚、柑、桔、柠檬、佛手等等都属于芸香科的植物,那是一个大家族,其最大的特点就是花香,一棵树开花,周围好远的地方都能闻到。
芸香科植物大多在三、四月开花,一般为白色小花,但如柠檬和柑橘中的某些品种,也有在秋天再开多一次花的,花朵中还有褐红色的品种。
桂爹家的桔树苗多得凃家姑娘细心照顾,长势特别喜人。她自己在这一家人心目中的地位,也如这橘树苗一样,根扎得越来越稳固,越来越招人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