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仙谷清蒲扇一摇,一缕青烟忽地从他脚下环绕而起,将他包裹其中,待青烟散尽,他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了卓君晗面前。
卓君晗握紧了手中的药瓶,无论如何,他也定要让莫云修活过来。
他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来得及对他说。
东祈的丧礼习俗一般是死后三日入殓,第七日后才封棺下葬。莫府门前挂起了滚滚白幡,原先气派的景象一扫而空,门前的两座石狮子捆上了麻绳素缟,两个大红灯笼也换成了惨白的纸灯,府邸上下都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霾,一片哀戚。
莫云修入了敛,莫老爷拖着疲惫衰老的身体为儿子主持了丧礼,整个乌山镇的人都听闻了莫府大公子的死讯,谣言传得风声四起,这几日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屋外寒风呼啸,灵堂里垂挂的层层白幔飘飘摇摇,莫府的下人们都在号啕哭灵,烧纸,祭奠,满堂嘈杂中不时还夹杂着人们细碎的议论声。
“听说了么,因为娶了一个不详的男妻,莫云修才会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死了。”
“这莫老爷真可怜啊!老来得子,最后却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唉,谁说不是呢,莫公子成亲还不到四个月啊”
“听说这莫云修当初救他夫人的时候就受过重伤,这结了婚才多久就去了,真是家门不幸啊,看来他这是娶了个克夫命的扫把星!”
“是啊,据说莫老夫人因为伤心过度一病不起,连儿子的丧礼都没能来”
“啧啧,莫府这老两口可怜呀,百年之后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他们偌大的家产岂不是全都白白便宜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子?”
“如此看来莫公子死的不明不白的,背后的原因着实蹊跷!”
“可不是?我要是莫老爷,肯定得好好查查”
“嘘!小点儿声,人还在灵前跪着呢!”
“哪个啊?哦,原来是他呀,生得倒是俊秀好看,没想到心思颇重啊”
卓君晗将额间的抹额换成了素白色,一身缟素,静静跪在莫云修尚未封棺的灵柩前,任由这些小声的闲言碎语回荡在耳际,默然不语。
这几日莫老爷虽不拦着他为莫云修守灵,却对他不闻不问,神色十分漠然,想必也听见了那些不堪的流言,纵然不信,可也因为莫云修的死难免迁怒于他。
卓君晗粒米未进,就这么默默地守到了第七日。
越是临近子夜,他越是紧张不已,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安放了莫云修的棺椁,拳头紧紧攥起,纤长的手指都掐入了肉里。
云修,就快了,子时一到,你就能回到我身边了。
很快,月上中天,子时将至。
还有一刻,便是卓君晗等待了许久的莫云修回魂之时。
忽然!
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午夜的宁静,一行数十人提着灯笼风风火火地闯入了灵堂!霎时将幽暗的灵堂照映得灯火通明。
卓君晗诧异地回过头看去,为首的几人他很是熟悉正是莫老爷,莫老夫人,以及搀扶着莫老夫人的乳母王氏,他们身后站着几个平日主持莫府宗祠大小事宜的族中长老、叔伯,最后跟着的则是一群举着长棍、凶神恶煞的护院下人。以莫老爷夫妇为首,他们全都冷冷地看着卓君晗,将灵堂围得水泄不通。
瞧着这番兴师问罪的阵仗,卓君晗心中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莫老爷面上阴云密布,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愤怒,他冷声质问道:“卓君晗!你给我从实招来,我儿云修,到底是怎么死的?!”
扫过莫老夫人身旁狠狠瞪着他的王氏,卓君晗忽然明白了过来,这几日为了给莫云修守灵,他神思恍惚,竟忘了给王氏补上一记催眠术,导致王氏从术中清醒过来,将撞见他杀夫的事情连夜告诉了莫府二老。
乌山镇里关于莫云修的死因早就众说纷纭,许多人都猜测与他有关,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莫府二老耳中,就算他们原本不信流言,可如今人证王氏告发了他,王氏乃莫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在莫府里侍奉了二十多年,又是莫云修的乳母,她说的话,他们如何不信?更何况事实也本就是他杀了莫云修。
他根本解释不了这件事,曾向疯医求药的事情已经立下过誓言绝不能说出去,一旦有违誓言,他和莫云修都必受天谴。
除此之外,想来不管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的。
见他始终沉默不答,莫老夫人一边啜泣着一边嘶声哭喊道:“说啊!你说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他!当真是为了谋夺我莫府的家产,你竟这般处心积虑地算计我儿你这该死的扫把星,好狠毒的心肠!”
王氏颤抖着手指着他,大声道:“是他,我亲眼看见他用一把发着光的匕首刺死了大公子!他还会飞,会一瞬间突然出现在人面前,还不知给我施了什么妖法,害我昏睡过去什么都想不起来,直到今夜才全部都记起!他会妖法!他就是个害人的妖怪啊!!”
卓君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面色惨白地后退两步,讷讷半晌,才干巴巴地辩白道:“我不是、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我是想要救他啊”
一时激起千层浪,这句话顿时点燃了灵堂中本就紧绷的氛围,众人皆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议论纷纷,有个长老大声嘲讽道:“不是故意的?杀了人还能不是故意的!”
另一个人道:“就是,老夫这辈子还从未听说过,杀人是为了救人的,实在是恬不知耻!”
莫老爷再也忍无可忍,盛怒道:“来人,将这孽障拿下!”
手持长棍的下人们闻声立刻一拥而上,卓君晗一边记挂着要给莫云修喂药的事情,一边在人群中左躲右闪,他不愿在莫云修的灵前伤人,因而没有使用妖力,只用了些拳脚功夫便轻而易举地将那群人一一打翻在地。
这一下着实把莫府二老和那些上了岁数的长辈们惊吓得不轻,有的人口中大叫着“妖怪啊”,有的人赶紧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站在一片混乱的灵堂中,冷风一吹,卓君晗才猛地回过神来,掐指一算,骇然发现子时一刻的回魂时限早已过半!
他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慌忙来到莫云修的灵柩前,拂袖挥开尚未封钉的棺盖,从怀里掏出青色药瓶倒出一颗丹药便要往莫云修嘴里送去。
莫老夫人见状,边歇斯底里地大叫着“你要对我儿做什么”,边朝他扑了过去,欲要抢夺他手里的丹药。
被她纠缠不下,卓君晗心里着急,只好侧身避过,手中捏了个法诀朝她弹了过去,一道白光没入她额间,莫老夫人就两眼一翻瞬间晕了过去。
莫老爷赶紧扑过去接住妻子,惊恐地唤道:“芸娘!!”
因为莫老夫人这一打岔,原本要给莫云修服药的特定时间便被耽搁了许久。
卓君晗心中又气又急,却并不肯就此放弃,没了旁人的干扰,卓君晗捏开莫云修早已僵硬的唇,将一颗泛着淡淡莹光的碧色丹药倒入了他的口中。见莫云修无法自然吞咽,他又并起双指用妖力将丹药推入了莫云修的喉道。
阴阳九还丹一经服下,入人体内即化,不消片刻,莫云修的身体忽然爆发出明亮的白光!
与此同时,灵堂中凭空刮起了一阵阴寒的风,将白幔吹得猎猎作响,还没烧完的纸钱和火盆里的灰烬都被这风吹上了半空,在灵堂中飘洒着如同下起了小雪。
还留在灵堂里的人见此异象俱是惊骇非常,互相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棺椁里生了什么变故?怎会有白光发出来?”
“这个妖怪又做了些什么,云修都已经死了,还不肯放过他!”
而这时,在烛火的映衬下,莫云修青白的脸色开始重新变得红润起来,脸上的尸斑逐一消失殆尽,早已僵硬的身体恢复了柔软,冰冷的皮肤也有了温度。直到他的鼻尖忽然恢复了呼吸,胸腔里也忽然恢复了心跳,棺椁中的白光才渐渐消散。
卓君晗站在棺边怔怔地看着他的变化,属于妖的敏锐五感,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捕捉到了莫云修的呼吸,耳边也听见了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的,从微弱无序变得强健有力。
眼见着深爱的恋人终于死而复生,卓君晗的眸中不知不觉盈满了泪光,唇角却止不住地微微扬起,他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的欣喜若狂,太好了,太好了!疯医仙谷清没有骗他!
莫云修睫羽轻颤,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他终是从阴司还魂,重回阳间。
卓君晗喜极而泣,轻唤着他的名字,俯下身将莫云修扶起。
“云修云修,你终于醒过来了!”
莫云修慢慢地从棺椁中坐起来,他一脸茫然,仿佛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对卓君晗的话语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卓君晗也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他捧起莫云修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问道:“云修,你怎么了?难道不认识我了么?”
他笑了笑,心中却忐忑地猜测着,莫云修是不是像往常那般在故意逗他呢。
可莫云修却仍旧是目光茫然地看着他。过了好一阵,才开口说出了还阳后的第一句话。
“你,是谁?”
他突然捂着头,皱起了眉,喃喃道:“我、我又是谁?”
卓君晗唇边的笑,一寸一寸地黯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