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走了十来步,绕开一丛雪凇,他便停了下来,位置正好在几丛冰树之间,恰恰是个视野开阔之处。他这才回过头,淡淡道:“到了。”
薛沉和顾迟舟走上前,顺着他的视线一起看过去,只见那片开阔处有座低矮的茅草屋,孤零零地耸立在雪地里。
一道鹅黄的身影正静静跪在草屋前,看起来略有些眼熟。
顾迟舟诧异道:“那不是”
薛沉看向卓君晗,卓君晗点点头道:“是我。这是一段过去的记忆,他们是看不见我们的。”
薛沉和顾迟舟都很快地表示了理解,也就是说,他们现在相当于在看一场全息电影。
“这段过去是以我和云修的元神为引,织就的幻境,也是由我们两人全部的记忆融合而成。”说到这里,他的眼中似乎划过了一丝淡淡的怀念。
“莫云修的元神?难道是”
“不错,正是莫闻声。莫云修是他前世的身份,投胎转世之后,他便将我全数忘记了,所以我才不惜用幻乡丝创造出了这座巨大的幻境,将他引入其中,也不过是为了唤醒他前世的记忆罢了。”
说着他忽然看向薛沉二人,眼神带着几分复杂:“不曾想,竟出现了意外,将你们也带了进来。”
闻言,顾迟舟不免有些尴尬:“额,抱歉”
他刚刚恍然想起卓君晗若是幻境之主,那么薛沉和他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想必卓君晗都一清二楚除此之外,人家造此幻境是为了唤醒转世恋人过去的记忆,他们却因为意外误闯进来,还恰好代入了人家夫妻俩的视角,这岂不是赤裸裸地窥探了他人的隐私?
现在当事人就在他们面前站着,想想也确实很尴尬。
幸好卓君晗对此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他就像个许久没有与外界交流的人,此刻满腹的倾诉欲,想要将他的故事全都畅快淋漓地说出来。
他凝望着幻境中过去的自己,神色复杂地将一切娓娓道来:“三百年前,我被妖王庭缉拿,云修为了保护我重伤濒死,他不过是血肉凡躯,中了霹雳千雷掌安能留得命在?就算我日日以妖力为他续命,他也活不过一个月。而这世间唯一可以救他之人,唯有疯医仙谷清。
据说仙谷清自打离开宗门后便云游四海,常年仙踪不定,我想尽了办法四处打探,听闻他曾在洛河一带出现过,我实在是没有时间了,于是冒险催动幻乡丝,在夜里借着梦境为引,将方圆三千里内所有人的神识全部纳入幻境,挨个查探他们的记忆,用了十日总算找到了仙谷清的踪迹
他之所以时常出现在这一带,原是因为他就归隐于乌山之中。因此,我便连夜赶上乌山找到了疯医避世之处,在雪地里跪了三日三夜,终于得见疯医一面。”
他说完,便示意二人看过去,果然不出一盏茶的功夫,茅草屋的木门便吱嘎一声打开了。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粗布麻衣,看起来略有些不修边幅的老者从里面走了出来。大冬天的手里还摇着一把脱了线的蒲扇,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肩膀上竟还趴着一只呼呼大睡的紫褐色的小松鼠。无需怀疑,这便是有着“老疯医”名号的仙谷清。
薛沉二人早已在洛河郡的食心妖事件中,领略过他的威名,对他已有了几分了解。
世人皆知,要想请动疯医救人,就得符合他“三不医”的规矩。分别是“无奇不医”、“无诺不医”和“无情不医”不是世所罕见的疑难奇症不医,未得到求医者一个承诺不医,求医者与病人间无深情厚谊不医。定下这些奇怪苛刻规矩的仙谷清,着实是个性情古怪刁钻的老头!
仙谷清将肩头的小松鼠拎入怀里撸了撸毛,他瞥了跪在门前的卓君晗一眼,懒洋洋地说:“起来吧,不必跪我,你的来意老头子自然知晓,可老头子的规矩你又是否明白?”
卓君晗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双目通红,语气却无比坚决:“只要您能救回我夫君,不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听到他这么说,仙谷清的眼中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饶有兴致道:“每个来求医问药的人都信誓旦旦地这么跟我说,可到头来要么是给不起承诺,要么是答应了我的却办不到,能够符合我开出来的条件的人少之又少,你又如何呢?”
卓君晗忙道:“我夫君虽是凡人,却不幸中了霹雳千雷之术,并非寻常伤病,此其一符合前辈的无奇不医我与夫君早已立下海誓山盟,今生今世生死不弃,此其二也符合前辈的无情不医至于最后一条无诺不医,不论您要我做什么,尽管说便是,只要前辈愿意出手相救,我全都答应你!”
仙谷清挑眉一笑:“是么?你可知,区区肉体凡胎若是中了霹雳千雷只会有一个下场?”
卓君晗神色微黯,道:“知道,筋骨寸断,五脏俱碎,命赴黄泉。”
他方一说完,又急急抬起头来,充满期盼地看着仙谷清:“可是,可是传闻皆言您是能够起死回生的医仙,只要能做到承诺您的事情,您便愿意救人一命。”
仙谷清哈哈笑道:“你这孩子,对老头子我可真是了解得很清楚嘛!”
他眨眨眼睛,忽将小松鼠扔回肩上,负着手慢悠悠地说:“老头子并不诓你,凡人中了霹雳千雷确实只有一死的份儿!不过嘛,我手中有一种世间绝无仅有的丹药,唤作阴阳九还丹,吃下便可向来生借命延增今生寿元,可说是逆天改命、起死回生均不在话下。此丹乃以不死鸟之肉并黄泉之水炼制而成,我耗费了数百年才专研出此丹的炼制之法,且数量极其稀少,至今为止我也才炼成三枚,既如此珍贵,又岂能轻易浪费在一个普通凡人身上?”
卓君晗瞬间明了他的话外之意,如果他真的不愿救人,又何必将如此奇丹的存在吐露出来,这样说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告诉他救人可以,但如此珍贵之物,须得付出极大的代价来交换。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仙谷清,道:“若能为他换得此丹,不管付出何种代价,我绝不后悔。”
“想求得此药倒也不难,我这阴阳九还丹既能救活人,亦能救死人,不过它如此稀罕,又具起死回生之能,我便总觉着用它去救一个活人很是浪费啊,若能用一条命来换丹,才不算是暴敛天物!你的丈夫如今还没死,不如”
卓君晗浑身一颤,抢白道:“莫非前辈的意思是须得等他死了,才愿出手?”
岂料,仙谷清却摇摇头:“不不不,这得等到什么时候?至少还得等个十来天吧?我近日便打算离山游历,可没这个闲功夫等他咽气。”
卓君晗立刻着急道:“可,可若如此,前辈行踪不定,我又该去何处寻你前辈,既然活人能医,可否通融一二?待他好了,便是要我做什么都行,求前辈赐药!”
仙谷清抚掌大笑:“好个痴情种子!痛快!痛快!不过这次老头子的规矩便是非死不医,老头我这辈子只认自己定的规矩,绝不救不守我规矩之人,不过只要你做一件事,我就给你药。”
“您想要我做什么?”卓君晗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既然老头子等不了他慢慢死,那便让他快快死了不就好了?只要你在我面前亲手杀了他,我就把药给你,如何?”仙谷清的笑容里充满了看好戏的戏谑之意。
卓君晗此刻怎还会不明白他真正的意图,明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起死回生,他却偏要找各种理由来刁难于人,仙谷清根本就是故意的以求医的代价为条件,逼他亲手杀死心中挚爱,以他人的痛苦来取乐,想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原来在疯医眼中,他人的生死性命,只不过是个乐子罢了。
见卓君晗久久不语,仙谷清的耐心一点点耗尽了,眼中的笑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恶意。他面色不虞,颇为不耐道:“果然都是些迂腐不堪的庸人,俱是一个德性!求老头我救人的时候说的话要多好听有多好听,可一让你们做点事儿、付点代价便推三阻四地不情愿!啧啧啧,全都是些大言不惭之徒!”
他忽而又嘲讽一笑:“求医之时,你不是还说对你的夫君多么多么情深意重吗?虽说亲手杀死所爱的确是件令人痛苦的事,不过这也是为了救他不是?若连这点痛苦的代价都不愿付出,你又如何向我证明你和他之间那些深厚情谊呢?”
“既然做不到,那就赶快麻溜儿地滚,别扰了老头子的清静!”
卓君晗沉默了半晌,莫云修此刻命悬一线,他别无他法,能尝试的他都尝试了,请来的大夫全都束手无策,他除了每日用妖力吊着莫云修的命以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日比一日衰弱下去卓君晗早已沦落到万分绝望的境地,疯医是他最后的希望。
若非真的走投无路,又有谁明知前方是个陷阱,还要义无反顾地往里跳呢?
不答应如此荒唐的条件,疯医便不肯相救,莫云修不论早几日还是晚几日,都只剩下死路一条。
内心痛苦地挣扎良久,卓君晗咬了咬牙,既然早晚都是死,他也唯有选择孤注一掷了。心中却暗下决心:倘若最后仙谷清敢骗他,大不了他拼尽全力也要杀了他,再随莫云修共赴黄泉便是!
“好,我答应你。”
在一旁围观了整个过程的薛沉二人此刻格外沉默。
顾迟舟不由心下暗叹,卓君晗虽说是迫于无奈违心地答应了疯医的条件,可若真的做了这件事,想必他和莫云修最后的结局绝不会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