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的原则一向都是说出即做。
因此一下定要杀元明月的决心他就立刻遣人潜入西魏境内以重金贿赂宇文泰亲信和妻妾令他们日夜不停地在宇文泰面前挑拨他和刚入关中的元脩之间的关系,并且将矛头直指元明月。
不得不说离间计不愧是最管用的计谋,哪怕是第二次使用,但这次仍然取得了让高欢非常满意的成果。
元脩入关中仅半月即东魏天平元年七月中旬,西魏权臣宇文泰便趁元脩出宫围猎的机会私自鸩杀了留在长安宫中的平原公主元明月。
元脩回宫之后愤慨至极,扬言必要为元明月报仇。
元脩与宇文泰君臣二人就此交恶。
高欢得报大喜,马不停蹄地就去找妻子娄昭君。
结果二人刚谈到高彻和元明月之间的纠葛,门外就传来了他们长女与长子的声音。
高欢冷哼一声:“来得倒快。”
说罢扬声喊道:“进来!”
“大王,明月她到底怎么样了?”高彻一进来就径直跪到贺六浑面前,而且一开口提的就是元明月。
高欢对此自然异常不悦冷哼一声将案几上的帛书递给她:“自己看吧。”
高彻闻言身体猛然一震,避之如蛇蝎般地将身子向右一歪,面露惊恐道:“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高欢当即大怒转而喝令儿子高澄将帛书内容念出来自己则起身抓住女儿高彻强迫她听完帛书。
等到高澄终于疙疙瘩瘩地念完了帛书,高彻也才终于彻底放弃了挣扎。
见目的已经达成,高欢便也放开了女儿,上前拿过帛书,然后大力扔到因为身体无力而跪在地上的高彻面前,冷声告诫道:“听到了吗?你心心念念的元明月已经死了。从今以后,不要再为了她任意妄为了!高彻,不要忘了你自己到底姓什么!”
高欢话音未落,高彻那从方才起就麻木僵硬的脸部立时抽搐了一下,她双眼呆滞地盯着那方帛书,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大王答应过我,您会放过她的。”
高欢眉头一蹙,迅速回道:“难道连宇文泰做的事,都要我来负责吗?”
高彻闻言,眼中霎时闪过一丝亮光,然后她的神情便也慢慢柔和了下来。
高彻平静地直视自己母亲的双眼,轻声问道:“家家,元明月到底是怎么死的?”
娄昭君虽然心中一紧,但面上却依旧如往常那般平和:“宇文泰因与元脩不和,为了震慑元脩,所以鸩杀了元明月。很抱歉,彻儿,我和你兄兄没能保住她。”
高彻的脸部极快地抽搐了一下,泪水随即滚滚而落,痛苦大叫道:“明月!我的明月!”
娄昭君与高欢惊愕地对视一眼后,陡然起身,上前紧紧抱住女儿的头,温声安慰道:“彻儿,家家在这里。”
高彻回抱住母亲,喉间的呜咽无法抑制:“家家!我的明月死了,她死了!”
可她却不知道,她此刻满心依赖的母亲,正是谋杀自己所爱之人的主谋之一。
但令高欢意外的是,他不仅低估了元明月对于自己女儿高彻的影响,实际上也低估了元明月对于元脩的影响。
元明月的死亡,非但给了元脩莫大的打击,而且也让他丧失了最后的理智。
天平元年七月末,元脩意欲仿效孝庄帝元子攸,于长安宫中谋刺权臣宇文泰。
可惜,元脩亲信近臣胆怯,早已把谋刺计划禀报给宇文泰,致使谋刺失败,元脩被擒。
可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这桩谋刺事件不仅让宇文泰对元脩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与尊重,也让宇文泰得到了清洗那些西投关中却不服从自己的魏室朝臣及其家族的借口。
天平元年八月,宇文泰鸩杀魏帝元脩,废其帝位,拥立南阳王元宝炬为新帝,史称西魏文帝。
元宝炬登基当月,宇文泰即以元宝炬的名义下诏,以“与废帝元脩过从甚密,意图谋害丞相宇文泰”为由,毫不客气地赐死了一大批地位不凡的朝中老臣,其府中女眷皆按律没入掖庭及丞相府。
东魏朝廷闻讯,觉得正是个挽回民心的好机会,遂以孝静帝名义下诏,追谥元脩为出帝,并下令为其修建山陵衣冠冢。
西魏朝野为之震荡,仅当月,西魏东投东魏者,就多达千余人。
与此同时,高欢考虑到洛阳西临西魏,南近萧梁,以此为都城,多有不便,于是下令当月迁都邺城,并升晋阳为别都,协助邺都。
当年九月中旬,东魏边关急报:稽胡刘蠡升犯边,边关告急。
孝静帝下诏渤海王高欢亲自率领军队援救边关,高欢遂令世子高澄镇守晋阳。
东魏军力强盛,加之又是高欢亲自率军,是以只经过了短短十余日,稽胡便被打得俯首称臣,其首领刘蠡升的首级也被当做战利品,送往了邺都。
可高欢始料未及的是,自己刚回晋阳,还没来得及与妻儿分享胜利带来的喜悦,就要不得不处理一件对于他来说可以算作奇耻大辱的王府丑事:他的世子与他的宠姬郑大车不知何时起竟然产生了私情,并且已经私通。
向他戳穿此事的是后院婢女穆容娥,而且另有两位婢女为其作证。
高欢当场大怒,遣人将世子与郑大车一并抓来对质。
而的对质结果更是险些气晕高欢:高澄与郑大车对此皆供认不讳。
高澄随后更是不知死活地请求高欢将郑大车赐给他。
愤怒至极的高欢先是下令杖责高澄一百棍,然后不顾高澄伤势,直接将其关入王府地牢,最后将王妃娄昭君与郑大车全部软禁在院中,准备就此事废黜娄昭君母子。
然而盛怒之下的高欢最终还是算漏了一个人,那就是他的阿姊,高鸢谊。
尽管高欢吩咐了没有他的准许,不准任何人探望娄昭君。
但高鸢谊是从小抚养他长大的阿姊,她的话,即便是高欢,也不敢轻易违背,
是以高鸢谊一来到院门前,把守院子的侍从便自觉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高鸢谊原本以为,短短几日的软禁至多只是让娄昭君面容憔悴一些,却不想她见到的娄昭君,不仅面容憔悴,就连身形都明显消瘦了许多。
高鸢谊心中一惊,心疼问道:“这是怎么了?!不是只是软禁吗?为何会消瘦至此?!是不是那些奴才趁机欺负你了?!”
娄昭君轻轻摇头,然后故作轻松地说道:“你还不了解我吗?就我这性子,能欺负我的人,大概只有我自己了。”
“那你欺负自己干什么?!”高鸢谊眉头依旧紧皱,又气又急道:“你本来就怀着孕,再不好好照顾身体,这个孩子还能保得住吗?!”
娄昭君闻言一愣,随后看了一眼自己尚不明显的小腹,苦笑道:“这孩子是被他不争气的大哥连累了。”
“别这么说,事情还没查清楚,说不定。。。。。。”
不曾想高鸢谊话还没说完,便被娄昭君强行打断:“我了解他,他没做过的事情,死都不会承认的。对于他私通父妾这件事,我其实并没有多少生气,我只是。。。。。。”
娄昭君微垂眼睑,长叹一声:“我只是疑惑,为什么我对于此事会一无所知,为什么我对于亲生孩子的心态变化会浑然不觉。不论是阿惠,还是彻儿,都是这样,明明他们都是我亲生亲养的孩子,可我却。。。。。。”
话说到这里,娄昭君却停了下来,她抬眼看向面前这个自己一直以来深爱着的人,犹犹豫豫地问道:“鸢谊,我是不是不适合做母亲啊?”
高鸢谊眸光一闪,连忙握住娄昭君的手,宽慰道:“没有人是天生适合做某件事,做父母亦是如此。你如果不愿爱他们,自然做不好母亲。可你若是愿意爱他们,那就会做好,不要气馁。”
娄昭君望向高鸢谊,望见了她一如既往的温柔眉眼,也望见了她从未改变的含笑嘴唇。
真好,所有的一切都没变,所有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都那么让她喜欢,甚至是深爱,就像高鸢谊本人一样。
娄昭君心头微热,她情不自禁地说道:“我爱我的孩子们,很爱他们,可我更。。。。。。。”
正当剩下的词句即将出口之时,她的小腹却遽然抽痛了一下。
那记抽痛很轻,也很快,但已经足够让娄昭君清醒过来。
没听到完整话的高鸢谊疑惑地看向娄昭君:“你刚刚想说什么?”
娄昭君面露尴尬地说道:“我是想说,我爱我的孩子们,可我更爱我辛苦创造的一切。因为怕你会觉得我冷酷无情,所以才犹豫地不敢一下子说完。”
高鸢谊怔愣了一下,随后笑道:“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如果告诉我,你最爱的是孩子们,我才会觉得奇怪呢。”
尽管面上毫无异色,但高鸢谊却非常清楚自己在听到那句完整话后,心中泛起的失落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可惜她们注定是不能坦诚相知的。
那次见面后仅过五日,就突然有人不辞辛苦地由邺都来到晋阳渤海王府。
但获悉此人身份的娄昭君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她知道此人一来,自己和高澄就有救了。
此人正是时任尚书左仆射的阳平郡公司马子如,更重要的是,他还是高欢与娄昭君共同的生死之交以及多年友人。
高欢没料到远在邺都的司马子如会突然来到晋阳,更不清楚他来王府所为何事。
期间他猜想过很多种可能,却独独没有猜到司马子如此来是与高澄之事有关。
司马子如也很聪明,知道直截了当地与高欢提起高澄之事,无异于是火上浇油。
于是只说自己是近来得了几坛美酒,想起高欢素来喜好美酒,便特地告假来到晋阳,想与高欢畅饮欢会。
高欢不疑有他,当即带着司马子如前往书房,同时命人速去准备常用酒具。
待到二人畅饮数巡之后,司马子如才状似随意地提起娄昭君母子,说自己带了礼物要送给二人。
高欢不得已,只能对他如实相告。
却不想司马子如听罢大笑:“的确是丑事,不过这等丑事,可不止大王独有。”
高欢一愣,略一沉思,立时明白司马子如是在说自己。
一年前,司马子如的独子司马消难也曾与他的侍妾产生私情,不过由于司马子如生性豁达,最终也没有太过为难二人。
只是象征性打了儿子十棍,然后毁了侍妾的契书,命其归家改嫁。
对于其中内情,高欢自然一清二楚,冷哼道:“孤的心胸可没有你那般豁达。”
司马子如道:“大王说错了,臣不是豁达,臣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高欢拿着酒爵的手一顿:“不得已而为之?”
司马子如含笑点头:“没错,不得已而为之。司马消难是臣之独子,自小体弱,而且至今无后,若是重罚他,说不准会让臣绝后了。而那个侍妾,在臣看来,其实也是无辜之人,碧玉芳华便变成了我这半百老人众多后院侍妾中的一员,臣又忙于政务,根本无暇陪伴后院妻妾。那孩子难耐孤寂,从而与别人生出私情,也是极为正常之事。追本溯源,这桩丑事是由臣制造的悲剧演变而成的。既然罪魁祸首是臣,那臣又有何资格去怪罪两个孩子呢?”
高欢闻言,眼中瞳光微闪,又听司马子如说道:“其实大王的心态同我很像,世子是您寄予厚望的长子,也是您最有能力的儿子,您为了培养他,所耗心血不计其数,实际上您根本不想废黜世子与此同时,您也知明白郑娘移情世子的原因,与我那侍妾移情我那犬子的原因相差无几,可您不舍得郑娘,因此不愿意放她离去。但就这么放过世子与郑娘,您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会造成现在这副局面。”
高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耻下问道:“烦请遵业司马子如表字帮我解忧。”
司马子如道:“解决此事并不难,而且此案本身就颇多疑点,更何况事关世子,本就该慎之又慎,请求大王准许臣重审此案,以免世子与郑娘蒙受不白之冤!”
高欢深以为然,遂令其重审此案。
结果开始重审不到三日,高澄与郑大车便都接连翻供,两个证人婢女也都指认是穆容娥诱使她们作伪证,陷害世子与郑娘。
穆容娥对此百口莫辩,只得选择自尽而亡。
高欢翻阅完司马子如呈上来的卷宗,长叹一声,明白这是老友给自己选择的最佳方案。
也明白此案再纠缠下去,除让自己和渤海王府脸上更加无光外,不会有任何益处。
于是当场拍板结案。
事后,娄昭君带着伤势初愈的高澄亲至南郊送别司马子如。
娄昭君在高鸢谊的帮助下缓缓走下马车,与高澄一起向司马子如郑重道谢:“如无遵业舍命相助,我母子二人必难保全。大恩大德,此生难报!”
司马子如赶忙扶起已经怀胎六甲的娄昭君,不以为然地笑道:“王妃太过谦了,凭你能在既怀身孕,又被软禁的情况下,想到让我来劝大王,并通过鸢谊联系到我。我就能断定,即使没有我,王妃也必能凭借自己的智谋,化险为夷。”
说罢,他又慈爱地看向娄昭君的腹部,感叹道:“情势如此危急,此子却能安稳如斯,日后必是贵人也。”
娄昭君笑道:“承你吉言。”
然而在临上马车之际,司马子如蓦地转头对娄昭君说道:“即使王妃真的喜欢那个人,也请您与她适当保持距离。否则必会引发憾事。”
娄昭君道:“这是相面的结果,还是测算的结果?”
司马子如轻轻摇头:“臣不过是了解大王罢了。”
娄昭君立时眼神一凛,毅然决然道:“即使是贺六浑,也不会动摇我与她的感情。”
司马子如嘴唇微张,本想再说一句,但在看到娄昭君脸上那副极少见的坚定模样后,他当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他明白现在的自己即便说得再多,只要娄昭君不当回事,那对于日后之事来说,也只能是于事无补,没有丝毫作用。
直到所乘马车离开晋阳约有百里之后,他才慢慢吐出那句本想说的话:“只怕日后做出动摇感情之事的人,会是王妃自己啊。”
不过即便是司马子如,恐怕也没能料到,此次危急事件虽然耗光娄昭君对高欢的最后一点夫妻之情,但同时也让二人原本那种类似于政治伙伴一样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
高澄、郑大车之案过后半个月,高欢突然半夜里拿着木匣来到娄昭君房中,神情也是异常阴郁。
幸亏自怀孕以来,娄昭君就被迫养成了浅眠的习惯,才没让高欢的半夜到访给她造成太大的惊吓。
不过对于高欢半夜到访这件事,娄昭君还是表现得相当在意的,因为成婚这么多年以来,除在乱军中逃亡外,这还是高欢头一回深夜时分来找她。
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但更多的还是忧虑。
“深夜前来,所为何事?”“你瞧瞧这个。”说着,高欢将木匣推到她面前。
娄昭君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发现里面是一册书,就着烛光仔细一看,终于看清了书籍的名字:魏室史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