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60.制衡(2 / 2)乱世情缘首页

每一次叩首,都结结实实地嗑在青石砖上,无论是悲愤,还是感激,全都消散在一声声的叩头声中。

他用这种悲怆而庄重的方式,与自己的过去告别,抽去自己心中的欲念,迎接崭新的自己。

足足叩首九次后,高俨才重新起身,鲜血顺着口鼻,滴在地上,他却露出一个释然而无力的笑:“二哥,我不争了,再也不争了。”

高绰沉默许久,最终叹道:“为时不晚。”

胡棽和小瑞炘一同来请安时,恰巧看到了如往常般,正在与皇帝禀报朝政的太子高恒。

尽管令太子监国,但高恒到底年幼,加之临近冬季,重大朝政颇多,皇帝遂命太子五日一次地向她禀报朝议之事和自身的读书进程。

所幸太子想来过目不忘,过耳成诵,监国近一月来,未曾遗漏一事。

“。。。关中、并州、晋州、汾州等十余州相继大旱,雍州和东雍州更是深秋降雪,霜害秋稼,百姓无以为食,诸州因本州储粮有限,以致赈灾不力,造成民众因灾而鬻儿卖女,道殣相属之惨事。”太子一板一眼地复述着近日所听到的奏报。

“此事可有朝议结果?”“楚王叔高俨本想调拨漕粮专供京师所用赈灾,但度支尚书说,新都剩余宫室及父皇山陵尚在营建,漕粮及银钱所耗不菲,难以兼顾。所以秦王叔高绰最终决定仍然依从旧例,遣使赈恤,调集附近州县的常平仓赈济,优免明后两年租赋。”

见太子欲言又止,高纬道:“还有什么没说的吗?”

“儿只是觉得,今年各地受灾严重,朝廷却以宫室修建为重,置百姓于不顾,有违孔孟仁道。”

“那依太子的意思是?”“儿觉得,当前该以赈灾安民为先,暂缓一部分宫室的修建,节省下来的漕粮立即划拨受灾州县,而且地方粮仓过少导致储粮不足,也是造成赈灾不力的一大原因,应于各地增设粮仓储粮,以备不时之需。”

对于太子这条目标明确,条理清晰的建议,皇帝未置可否,只是问道:“还有其他朝议吗?”

“苏尚书上奏说,历年在寒士考试中选取的士子过多,但朝廷职官早有定额,再加之因孝廉而选取的士子也不在少数,致使本朝低级散官人数远甚于前朝。如此一来,不仅无益于朝廷,士子们也是在虚耗才干。苏尚书请旨,减少选官数目,革新选官准则。”

“对于此事,太子可有见解?”皇帝的态度很温和,眼神中却带着锐利。

太子不疑有他,慢慢说道:“九品以上官吏虽一律由朝廷任免,但州县主官的僚佐属官,却都是主官就地录用的,大多出身地方大族。不但让主官处事时,被大族掣肘,还会让大族愈加势大。儿听说,本次受灾州县中,便有属官暗中为家族谋利,左右赈灾之事。儿觉得,刚好可借着这个由头,命朝廷散官担任州县属官,一来削弱大族势力,二来锻炼官吏能力。”

“太子。”皇帝淡淡道:“这些,是谁教你的?”

“父皇。。。”“是你的师傅们吗?哪位师傅?”皇帝就这样冷淡地盯着太子,一瞬不瞬。

太子面上露怯,低声道:“是李少师在听闻了奏报后,无意中说的,儿觉得有理,便记了下来。”

修文殿御览编纂完成后,高纬授予李德林正三品的太子少师之职,教授太子书中文义。

皇帝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无意?”

随即摇摇头,平和地说道:“你该回宫读书了。”

太子虽然觉得有一点莫名其妙,但还是乖顺地告退了。

出内殿时,听到姊姊喜悦的喊声:“阿恒!”

下意识想转身,却被身边内侍劝阻:“殿下,到读书的时辰了。”

小瑞炘的乳母也说道:“殿下,太子殿下和您不一样,他要以读书为重。”

小瑞炘不满道:“太子就不能和姊姊一起玩耍了吗?”“太子殿下先是储君,然后才是您的弟弟。”

胡棽见小瑞炘破天荒地露出失落的神情,心中也很难过,但又无可奈何,只能牵着她入殿。

一见到她们,高纬立时变得和颜悦色,朝女儿问道:“身子可舒服些了?”

三日前,小瑞炘忽然发热,尽管知道胡曦岚肯定会好好照顾女儿,但高纬还是非常担忧。

赵书庸一日数次地被派去询问病情,倒让胡曦岚有些不胜其烦。

今日见到女儿,高纬总算放下了心。

小瑞炘连连点头,但高纬还是不放心,嘱咐道:“临近冬季,切勿贪凉,你刚刚痊愈,也容易反复。”

小瑞炘正欲点头,就听人笑道:“陛下,炘儿是因为孝顺才生病。”

小瑞炘循声望去,乖乖喊道:“姑祖母。”胡棽紧随其后地向高彻行礼。

高纬道:“永熙姑姑此话何意?”

“四日前,我来探望陛下,因有事耽搁,将近下钥时分才出宫。”高彻侧头看向两个孩子,笑意加深:“途中,我正好看到这两个孩子衣衫单薄地跪在蓬莱池边,对月而拜,炘儿更是仰天祈求道:愿以身代父,惟望兄兄康复如初。”

两个孩子闻此,不约而同地身子一僵。

未成年皇嗣黄昏之后偷偷离开寝宫,已是不合规矩更别说对月祈祷,这种不合鲜卑习俗的举动。

她们当时已经是做到尽可能小心谨慎了,没想到竟还是被看见了。

高纬却深受感动,抬手示意两个孩子近前来,面上动容道:“人之命数,自有天定。汝等无需挂怀。”

“舅舅。”胡棽冷不防抬头,说道:“庄子有言: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而孔子也是不语怪力乱神。圣人如此,舅舅又何须对天命之说深信不疑?”

高纬笑意稍稍凝固,问道:“朕记得,你现在应该是在学儒家和法家,何来闲暇研读庄子?”

“老师胡庄教我读书时,有时会与我说两句道家经典,儿有了兴趣,便自己找了庄子研读。”

“那你原先的学业呢?”胡棽听高纬语带愠怒,连忙解释道:“儿不曾落下!”

“那朕考考你,王充认为人之福祸贵贱皆源命数,并在论衡中言道:才高行厚,未必保其必富贵;智寡德薄,未可信其必贫贱。操行清浊,性与才也;仕宦贵贱,治产贫富,命与时也。你用你刚才的言论,解释解释。”

胡棽不明白高纬为什么要用论衡这种异论之书问自己,更加困惑于高纬的神情。

高纬自幼受最严格的汉儒大家教导,就连礼仪姿态,都精细到几近无以复加,尊贵而高雅是高纬这个舅舅在胡棽心中最直观的印象。

但高纬现在却用凌厉的眼神看着她,用一种陌生的气势压制着她,让她深感彷徨无措。

这时,一只小手悄悄握住她汗渍渍的右手,胡棽略显吃惊地望向小瑞炘,得到一个干净的笑容。

“炘儿。”小瑞炘回过头,看到父皇带着明显提醒意味的眼神,愣了一下后,反而更加握紧胡棽的手。

胡棽有了些底气,慢慢说道:“王充此言有理,却不可尽信。”

“正如本朝,若无高祖的眼光独到,顺势而为,只是笃信自有天道,何来如今的高齐江山?儿觉得,王充所说的命数,过于武断。天道未知,凡人可敬畏,但如若深信,反倒让自己畏首畏尾,甚至是本末倒置,失了该有的分寸。”

高纬默不作声地盯了她半晌,随后说道:“胡庄把你教得不错,继续学下去吧。”

胡棽松了一口气,又等着高纬细细问了小瑞炘的学业后,才在高纬的示意下,牵着小瑞炘告退出殿。

“陛下。”高纬转头,听高彻继续道:“胡棽的前途不可限量。”

高纬敛下眼睑,笑容中透着不容忽视的欣慰与骄傲:“这个孩子,我会让她成为另一个杨愔。”

前尚书令杨愔在高家驸马中算是传奇,当年弘农杨氏嫡系在河阴之变中被杀殆尽,杨愔为避祸,化名刘士安,藏于田横岛。

被高欢寻回后,因才华过人,历任显职,授爵封王,并先后迎娶两位高氏公主高欢堂侄女广安长公主与高欢第二女太原大长公主。

为官期间,杨愔不但凭借一己之力复兴了杨氏嫡系,还让弘农杨氏的地位在士族中更上一层楼,足可比肩五姓七望。

高彻素来知晓高纬格外宠爱胡棽,却不曾想,皇帝对于那个孩子的期望如此远大。

惊诧之余,高彻脑中闪过魏宁一年前所说的预言:“下一任梁国公将由您选中,但人选不会出自东西二府。”

但她们怎么也想不到,胡棽同杨愔,不仅人生际遇如出一辙,就连感情经历也是大同小异。

隆化元年九月十四日,皇帝下诏,燕都宫室及山陵的后续营建罢停一年,划拨半数漕粮至受灾州县并诏令吏部选派官吏担任巡察使,监督赈灾事宜。

两日后,皇帝又下诏,命苏靖和李德林兼任并尚书省的左右仆射,一同负责官制革新与士子举选之事同时,采纳苏靖的谏言,改寒士考试为贡举,明确扩展选才的范围。

朝廷的仁政与孩子的孝心都没能让皇帝的病情有所好转。

皇帝病势汹涌,九月未完,她已经数次发热,更有两回因此晕厥。

尽管皇帝的脾气温和了不少,但宫中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愁云惨淡的氛围中。

穆宁雪拿着信笺到龙乾宫的时候,正好赶上高纬服药。

穆宁雪将信笺交给高纬,兴冲冲道:“玉姨找到中南子了!是确确实实的中南子!”

高纬却在此时吐出漱口的清水,沾湿了信笺,清水中夹杂的血丝晕开了信笺上的字迹。

“阿纬!”穆宁雪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高纬,不经意地低眼一看,白罗中衣衣领处的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赵书庸!”赵书庸下意识想去扶,却被高纬推开。

高纬艰难地说道:“立刻去准备出宫事宜,朕今日就要启程去行宫!”

说这话时,穆宁雪清晰地看见高纬裸露的脖颈处暴起的青筋和额间的细汗,穆宁雪心中隐隐发疼。

赵书庸离开后,高纬露出轻蔑的笑容:“就算我真的活不了了,我也要让太子成为下一任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