郕国公唐邕平生最大的爱好便是与人下棋,尽管已是宰执之首的尚书令又有温婉妻子相伴。
但他反而时不时会想起孝昭武成二帝在位时那段孤寂的日子正如他放不下在那段日子里养成的下棋爱好。
今日天气晴好唐邕命人将棋盘摆到石亭中并邀请夫人段玉华与自己于亭中手谈下棋。
段玉华将黑棋下到满意位置却发现唐邕心不在焉笑道:“夫君有心事?”
唐邕的目光移到妻子的玛瑙赤金镯上剔透的玛瑙如同人心,看似明澈易辨实则混淆颠倒。
唐邕将白棋随手落下,沉声道:“陛下的身体可能撑不过今年冬天了。”
段玉华大惊抬头手中棋子落地,满脸不可置信:“陛下明明才。。。二十五岁。”
唐邕心中不忍,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陛下若是传位人选只会是太子或者琅琊王。”
“琅琊王与皇帝一母同胞年富力强,又掌京畿兵权,只是他性情粗犷行事也过于率性,无人君之城府,朝臣也多与其不睦。”
“皇太子虽是名正言顺的国本储君母族又是斛律氏但皇太子毕竟稚幼主少国疑,当年的乾明之变以及孝昭帝太子的下场,自然也会在陛下的考虑之中。”
段玉华皱眉:“总不可能一国二君或者二者皆不立吧?”
唐邕闻言一愣,随后露出一个值得玩味的的笑容:“咱们这位陛下呀,说不准真能做得出来。”
确认了该到的人都到齐后,高纬摆手,示意赵书庸宣读诏书。
诏书的内容很长,也很细致缜密。
首先,因皇帝病重,无法理政,故依从先朝旧例,授皇太子监国之权。
但为了避免主少国疑,晋封南阳王高绰为秦王,琅琊王高俨为楚王,迁任尚书省左右仆射,与诸宰辅一同辅佐太子。
其次,任命咸阳王斛律光为护军大将军,与领军大将军韩长鸾一道掌管禁军。
最后,考虑到燕都尚为新都,人心思变,急需稳定,着令吴国公高景安统率三万晋阳骑入京,于燕都北郊驻营,协同京师诸军,共同拱卫燕都。
除这些外,诏书中还有许多宗室和朝臣的调任,并晋封除太子外的三位皇子郡王之爵。
可以说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更重要的是此道诏书一出,使得高齐的政治和燕都的军队两方面,都可以达到三方制衡的局面。
同时,某种程度上也是高纬给高俨的最后一次机会。
在此期间,高俨若是循规蹈矩地辅佐太子监国,高纬自是找不出他的错处,他的夺位嫌疑高纬也不会再追究。
高纬把自己对他的所有信任和期许都倾注到这次机会上,她到底还是不忍心对弟弟下狠手。
苦苦思虑数日后,她最终想出了这样的制衡之法,用以保全高恒和高俨。
但不论是政治上的制衡,还是军队上的制衡,它们的先决条件都是:她这个皇帝尚在人世。
故在此诏书宣读完毕之后,高纬又宣布:自己将择日离宫,迁居汤泉行宫养病,诸臣无诏不得前往。
继续住在燕都的宫中,皇帝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遮掩。
但若是搬去了行宫,路途遥远造成的通信不便,与无诏不得前往的命令,哪怕高纬之后崩逝了,也能给高恒顺利继位尽可能地赢得时间。
身体的日益衰弱,逼迫高纬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来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最坏结局。
嘱咐完诸事,两位新晋亲王率先告退,其后诸臣依次离开内殿。
刚巧也到了进药的时辰,淑妃冯小怜带着宫人奉药入殿。
有年轻宗室忍不住悄悄抬头望去,想看看这位有着可比肩昭信太后容貌的佳人。
唐邕无意中瞧见,遂不动声色地改变方向,走到那名宗室身边,手中玉笏不重不轻地敲了一下那宗室的腰际。
年轻宗室吓得浑身一震,脚下踉跄,耳边慢悠悠地传来唐邕耐人寻味的提醒声:“在宫中,襄乐侯需多留心些。”
襄乐侯自知理亏,默默咽下这个哑巴亏。
冯小怜温柔地扶起高纬的腰背,舀了一勺温热的药汁,喂到高纬嘴里。
一入口,高纬的眉头就紧紧蹙了起来,干呕的欲望刚冒出,便被塞进口中的咸梅压了下去。
艰难地喝了三四口药汁,高纬实在是忍不住了,夺过玉碗,强忍着不适,一口气饮尽碗中药汁。
强烈的干呕感迅速升到喉间,逼得高纬不得不附身干咳,身上也因咳嗽而冒出细汗,浸湿中衣。
冯小怜想喂高纬一些清水漱口,却被高纬随手打落玉盏,冯小怜心下慌乱,一双睡凤眼逐渐泛红,显出水光。
轻柔地抚背让高纬缓住了气息,重新躺回迎枕上,她看到了冯小怜脸颊上的泪痕。
目光一柔,为了宽慰冯小怜,她故意用戏谑的语调说道:“相处了两世,我还从未见过你为我流泪。”
人说,美人落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冯小怜生得极美,在贵族美人中,甚至可以说是无出其右者。
但高纬从未见她落过泪,便是前世其子夭折,她也至多是红了眼眶,仿佛是尊天生无泪的玉人。
有了高恪的前例,高纬便从未期待过冯小怜会为自己落泪。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们二人之间都掺杂着最多的算计和城府,显得彼此之间过于凉薄绝情。
但高纬知道,她心中迸发出的最初爱恋,最纯粹的爱恋,都倾注到了冯小怜身上。
她恼恨冯小怜在恋情中的言不由衷,也懊恼自己前世的轻信与忽视,但不得不承认,她深深眷恋着她们的那段初恋,更放不下这个可恨的女人。
皇帝忽生感慨,叹道:“淑妃。”
次女出生后,高纬下诏废去了左右昭仪,然后别出心裁地将三夫人改为三妃,以贵、淑、惠为号,位比丞相,封予穆宁雪、冯小怜及高紫凝三人。
紧接着又改左右娥英为娥英,升位至相国之尊相国地位高于丞相,册封胡曦岚为第一任娥英。
冯小怜正视高纬,眼中的深意让高纬捉摸不透,她平静地说道:“我流过不止一次泪,其中就有为你流的泪,只是我一次都没让你看见过。”
“因为,那是属于冯小怜的眼泪,不是你口中的冯淑妃。”
前世冯小怜的最终封位便是淑妃,在宫中仅次于皇后穆宁雪,但高纬从不用这个封号隔开她们的距离,她任性地坚持用“怜儿”来称呼冯小怜。
在那段初恋中,高纬一直是用普通恋人那般亲昵随性的态度对待冯小怜,冯小怜也一度恍惚地以为她们真的会天长地久地相恋。
但在高恪夭折后,高纬便开始用“淑妃”称呼她,冯小怜也不再唤她“阿纬”,变成了寻常帝妃之间的相处方式。
那段初恋,仿佛只是两个人共同编织的一场异想天开的美梦。
高纬闻言,脸上露出非常短暂的错愕,正在此时,一滴泪珠流出冯小怜的眼眶,滴落到高纬手腕上的肌肤上。
晶莹的液体似乎随着温度静悄悄地流进高纬的身体中,流入她的五脏六腑。
洗去了高纬心中的愠怒与烦闷,只剩下那不容忽视的眷恋之情以及真切的怜爱之意。
高纬深深地望着她,握住她的手,轻轻唤道:“怜儿。”
冯小怜低声道:“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
高纬双眸睁大,听她继续道:“这是前世我一直想与你说的话,但我。。。不能对你说。”
高纬当然明白她话中的深意,更清楚背后的缘由是什么。
可冯小怜太过聪敏,心思藏得也深,两世种种,都令高纬无法完全相信她。
然而即便如此,高纬仍是叹息道:“怜儿,你真是太了解我了。”
高纬微微直起身,眼中泛起真实的笑意,然后,她低头含住了冯小怜的唇。
不论是牛髓口脂的芬芳淡香,还是她本身的柔和暖香,它们都使高纬心驰神往,心绪神游。
冯小怜轻轻拢住高纬的脖颈,舌随心动,主动牵引高纬的欲念。
她被高纬情不自禁地搂紧,青丝顺势盖住栗发,并在之后,一起落到床榻上。
暖香同药香随之混同一处,形成一种奇异的香。
高齐开国至今,上至郡王,下至县子,得爵者多达近百名,却无一位亲王。
结果今上登基的第十二年,就在同一日晋封了两个弟弟为超品亲王,并且授予辅政重任。
同在殿中听旨的某些朝臣原想趁机逢迎二人,不曾想两位新晋亲王的脸上不但毫无喜色,反而多了几分忧虑之色。
等朱明门前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高俨突然跪倒于地,接着在高绰震惊的目光中,他异常恭敬地朝着朱漆大门行礼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