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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都华阳观

“赵书庸,那是在干什么?”高纬握着竹扇,指着朱漆大门前的一行人手中的深红信笺。

赵书庸看了一眼,解释道:“那是豫章殿下送出去的请柬,据说只有得到请柬的人,才能进观。门口的两名奴仆就是专门检查请柬真伪的。”

高纬先是极快地冷笑了一下然后朝赵书庸问道:“我们有这个吗?”

赵书庸从怀中拿出两封深红信笺:“奴才早就准备好了。”

高纬摸了摸自己唇上的假黑髭,又抚了抚脸上的人、皮、面、具,心中轻松地转了下竹扇:“走。”

观内湖中,龙舟上

高纬扫视了一下四下众人又想冷笑又觉得自己到这里,实在是浪费时间。

坐在纱帘后的高紫凝正好看到高纬二人心念一动,眉头蹙起。挥手召来素泠,对她说道:“你觉不觉得那个带着儒巾的人很眼熟?”

素泠睁大眼睛观察了半天,也没发现高纬的熟悉之处只好朝高紫凝问道:“殿下以为那个人像谁?”

高紫凝面无表情地开口:“圣上。”素泠差点呛住,不可置信道:“陛下最不喜欢殿下和这些文士来往又岂会来参加?”

“可我越看他越觉得像咱们那位圣上。为了打消我的疑虑,就用今晚的诗会试试他吧。”说着她凑到素泠耳边吩咐了几句。

当素泠替高紫凝说出诗会的第一题时在场的人几乎都忍不住蹙起了眉。

华阳观的宴饮诗会有一个规矩:每次的第一题皆由豫章公主拟定,接着由并称“双绝”的卢思道与薛道衡率先作诗吟诵,然后才是其他的年轻文士作诗诵赋,再请高紫凝和“双绝”品鉴优劣。最优者,不仅可得公主赏赐,更可拟定下一题的题目,以此往下。

但高紫凝和大部分勋贵一样,不喜欢在诗会或筵宴中牵扯朝政和军政,所以今夜以从军行作为第一题,确实出人意料。

高纬将上半身侧到赵书庸身边,低声问道:“赵书庸,豫章是不是认出我们了?”

赵书庸打量一番高纬周身,包括高纬头上为了遮挡栗发所戴的乌纱儒巾,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压低声音回答道:“不可能吧。咱们都伪装得这么细密了。”

高纬也觉得不太可能,展开竹扇,淡淡道:“那咱们就继续看吧。”

淡髭细须的卢思道饮尽一杯酒,慢悠悠地写了一首从军行,随后用悠然平缓地语调向众人吟诵。

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

犀渠玉剑艮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

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

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

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

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

白云初下天山外,浮云直向五原间。

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

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

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

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

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

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读罢,四周俱静,好似连水声、风声等自然之声都瞬间消失了。

约莫半刻后,高紫凝抚掌赞道:“不愧是八米卢郎!诗作依然引人入胜!”

当年文宣帝高洋崩逝,新帝高殷命朝中文士各作挽歌十首,择其善者而用之。绝大部分人都只被选用一二首,唯有卢思道,被选之作有八首之多,时称:八米卢郎。

赵书庸看了一眼接过高紫凝所赐之物的卢思道,朝高纬问道:“爷,卢待诏这首从军行好像跟奴才平日里听到的不太一样。”卢思道现任文林馆待诏一职。

高纬慢慢摇着扇子,解释道:“卢思道素来不喜战事,向往天下安定。他这首从军行的深意就是止戈兴仁,切勿穷兵黩武。自然与其他那些赞颂兵士军威的从军行不同。”

蓄着美髯的薛道衡笑着朝卢思道作揖:“卢郎大才,吾无诗可与之唱和。”

高紫凝见状,遂道:“那就请卢待诏出第二题吧。”“就以伤别为题吧。”

伤别这个主题很常见,故而诗篇颇多,但也很难让人做出耳目一新的诗作。

众人尚在冥思苦想,薛道衡已命人取来笺纸笔砚,一气呵成地完成了诗作。

卢思道拿过笺纸,啧啧称奇,替同为文林馆待诏的薛道衡吟诵了他的这首豫章行。

江南地远接闽瓯,山东英妙屡经游。

前瞻叠障千重阻,却带惊湍万里流。

枫叶朝飞向京洛,文鱼夜过历吴洲。

君行远度茱萸岭,妾住长依明月楼。

楼中愁思不开嚬,始复临窻望早春。

鸳鸯水上萍初合,鸣鹤园中花并新。

空忆常时角枕处,无复前日画眉人。

照骨金环谁用许,见胆明镜自生尘。

荡子从来好留滞,况复关山远迢递。

当学织女嫁牵牛,莫作姮娥叛夫壻。

偏讶思君无限极,欲罢欲忘还复忆。

愿作王母三青鸟,飞去飞来传消息。

丰城双剑昔曾离,经年累月复相随。

不畏将军成久别,只恐封侯心更移。

此诗一出,其他人纷纷表示无诗可对,自愧不如。下一题的出题权自然落到了薛道衡手中。

薛道衡笑道:“在座皆是年轻的风流才俊,若是局限于一个主题未免无趣,依我看,诸位不如自行选题吧。”

“好,那就在下先来。”坐在高纬前面的白衫年轻人站了起来,掌管纸笔的奴仆正欲在他的长案上铺上笺纸,却被年轻人伸手挥开。

年轻人夺过狼毫笔,朝四下望了望,而后旁若无人地拿起高纬放在一旁的竹扇,把诗作写于其上。

对于被高纬拦住,只得怒瞪自己的赵书庸,他毫不在意。

年轻人写完,随手将狼毫笔扔进湖里,捧着竹扇大声诵读。

等他读完,包括高紫凝在内的在场诸人,都是面露异色,这首诗竟然是给高紫凝的求爱诗。

除了高纬之外的人都屏气凝神地等着高紫凝的反应。

只见高紫凝撩开纱帘,一边慢慢鼓掌,一边走到年轻人和高纬中间。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高纬一眼,然后朝年轻人微微笑道:“你这首诗做得很不错,颇有南梁刘令娴的光宅寺和赠谢娘的韵味和意境。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刘令娴是南朝时期著名的女诗人,极擅闺怨示爱之类的诗文,语言清丽华美,风格大胆奔放,富于联想。读其诗者,无不神往诗中景象。

她所作的光宅寺和摘同心栀子赠谢娘因附此诗,是描写感情最为露骨艳丽,也最为人推崇的作品。

听高紫凝如此夸赞自己的诗作,年轻人当然喜不胜收,回答道:“在下王胄,表字承基,出自琅琊王氏。”

琅琊王氏在高齐的地位虽不如五姓七望,但好歹是显赫了整个南朝的豪族,再加之高紫凝似乎也欣赏王胄。

卢思道于是说道:“王郎竹扇提诗,也甚有王右军的气度风骨。”

王羲之曾在一卖扇老妪的竹扇上题字,以便其售卖竹扇,之后果然售卖一空。

王胄的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将竹扇举到薛道衡面前,难掩得意地问道:“此诗可比薛公昔昔盐否?”

薛道衡诗作中有一首名为昔昔盐的闺怨诗最是受人崇拜,成诗至今,仍是后辈文士争相模仿的对象。

薛道衡闻此,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