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找找他的头吧,我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把他裹起来。”
我像无头苍蝇似的在这个房间里面兜起了圈子,失去头脑的到底是达克威尔先生还是我呢?或者我们其实都有资格去申请无头骑士的资格证,然后去和其他倒霉蛋一起轮流拿出来自己的头举办一场足球比赛,可是,哦,见鬼,他的头被塞恩先生当棒球或者高尔夫球打出去的时候,究竟滚到了哪里?如果当时我与尝试与那位亡灵沟通一下,将运动项目变更为篮球或足球,现在就不需要累死累活地寻找这可怜的人丢掉的脑袋了——我觉得塞恩先生大概会在射门或扣篮的时候将比赛用球损坏掉吧。
我纷乱芜杂的思绪在这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面飘飘转转,或许是出于对一个地狱笑话热爱者的愤懑,抑或只是某个人走路不小心,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它圆溜溜的样子好像我要找寻的东西——像那只守株待兔的傻兔子似的摔在地上,手里的烛火滚落下来。
卡特琳娜呼唤起我的名字来,我连忙大声向她解释,伸手去抓歪倒在地上的蜡烛。万幸烛火还燃着。我把它拿起来,一道字迹在撩起的火光中一闪而过。
我把蜡烛凑近那道歪歪斜斜的字迹,这是汉字,可是诺克萨斯所有的文字在我看来都是汉字。于是我把眼睛靠到火光上,念出来那行字。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这是韦庄的词。
“雨?”卡特琳娜迟疑地向我开口,我猛然回头,她正抱着一堆黑红色相间的锦缎子站在我身后,那布好像是从大统领的座位上扯下来的。
一滴红泪从焰心落到我手上。
我下意识地回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我被灼烫的手,眼中的余光注意到那句词下面有另一行字,像是落款。我连忙凑近去看,这不是汉语,我贫瘠的语言储备让我勉强能辨认出来是法语,因为那标志性的冠词“La”。
“La Fleur.”我回忆起了选修法语的室友练习时的情景,这是一朵花。一朵在这广厦似的牢笼中生长、开放并且刻下一句南唐花间派词人词句的异世之花,她来自我的故乡。这个寂寞而空旷的世界,也许会有一个与我共度过一段少年时光的乡客呼吸过这里的空气,也许还会有一个能和我一起讨论韦庄和温庭筠的文人欣赏过这里的月色。幻想中的知音占据了我的脑海,她会有着什么颜色的瞳孔,她会留着什么样式的发辫?
“颅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我抬起头,卡特琳娜小姐惶恐而忧愁的面容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缓缓闭上双眼,将韦庄也好,花儿也好,我所记忆过的那个世界也好全部忘在脑后。我睁开眼睛,站立起来,张开手掌,让那支点燃着的、发出亮光的蜡烛跌落在地上。我慢步走到她的面前,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耳朵,她惊异地抬起头。
“等之后我们有时间了,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我的唇覆上她的唇,我的舌纠缠着她的舌,我的手像滑腻的游蛇,卡特琳娜小姐是被长蛇缠住的拉奥孔,但她没有哭喊,没有哀嚎,而是充满了欢乐和热爱,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撩拨毒蛇的长牙,在这闷热的牢笼之中翩翩起舞——此刻的她就是这世上最好的舞者,身上的白色衬衣好似天鹅的翅膀,而这只高傲的野性未驯的天鹅此刻正在舒展她高扬的脖颈,张开她缀满流苏的羽翼。
一股蛋白质烧焦的味道从我们脚下传来,我低头看下去,达克威尔先生的头正冲我微笑,他打理地一丝不苟的胡须和散乱的头发被烛火点着了。
天哪,这个坏人好事的老头。我只好把手从卡特琳娜的衬衣里面拿出来,然后一脚把已故大统领的脑袋像打门似的狠狠抽射出去,惹得姑娘一阵嗔恼。
最终我还是为我的任性付出了代价,我重新举着蜡烛兜了几圈,总算找回了这命途多舛的脑袋,把它和正在苦苦思念它的身体用锦缎包成一个包袱挑在肩上。红发姑娘系好礼服的饰带,从我手里拿过烛火,我们两个一前一后,踏上了重返日光之下的阶梯。
“我挑着担,你牵着马~”我嘴里胡乱地哼着歌曲,卡特琳娜也轻声唱起不知歌词的旋律,在我听起来很像电影《指环王》中的精灵语插曲,此刻我大脑内置的诺克萨斯语与汉语的交互插件似乎不起作用了,但我非常满意,因为这玩意儿至少懂得尊重音乐,尊重艺术。
“你觉得战斗结束了么。”她突然发问。
“我觉得没有。如果你父亲和斯维因获胜了,他们应该会下地牢来帮助我们;如果乐芙兰小姐获胜了,她应该也会下地牢来帮这个死人。”
“你和她很亲密的样子,”卡特琳娜尖锐地指出,“可我从没见她给你写过信。”
“她是我在你们这里遇到的第一个人,然后她在那天用她的法杖打了我一顿。”
姑娘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她微笑着扬起嘴角。
我们拐过这个转角,那张破烂不堪的大画布出现在走廊的尽头,什么人说话的声音隐约从那画布后面传过来。我与她对视了一眼,快步走上前去,卡特琳娜小姐像水手扬起巨帆一般哗啦一声拉开了这张画布——
宽阔的门厅里挤满了正在火拼的人,有些穿着沉重坚硬的铠甲,有些穿着短小干练的马甲;有些是用面具遮掩面容的巫师,有些是用兜帽盖住脸庞的刺客,尖叫声和辱骂声掩盖住了巨斧泼洒血液那长鲸吸水与法印灼烧心脏那雷电轰鸣般的声响。我注意到了杰里柯·斯维因仍在与乐芙兰斗法,杜·克卡奥将军正挥剑与手持大镰刀的弗拉基米尔血斗,他们战斗的余波像雪崩一般夺取着周围狂乱的士兵与法师的生命。卡特琳娜小姐的脸颊变得苍白,她看向我,我捏了捏她的手表示我还没有晕血倒下。
我大声拍了拍手,并没有一头野兽从放弃撕咬回头看我——乐芙兰小姐当然不会被我算在这兽群之中,她优雅地侧身避开斯维因血淋淋的爪子,用眼角的余光向我暗送秋波——她永远是这么镇定而妩媚,唇齿间露出娇嫩的笑,这银铃般的笑声好像哈默尔恩的吹笛人蛊惑心智的笛声——不过这声音使他们从厮杀中回神,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站在画布中心的我和卡特琳娜。
我把包袱放在地上,卡特琳娜小姐蹲下去打开它。我弯腰揪住达克威尔先生被烧得只剩一缕的头发,提起他的脑袋,让他对着这门庭中所有人志得意满地放肆微笑,就像今天走在大街上捡到了一张五百万的彩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