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二章 托身红尘中(1 / 2)雨落瓦洛兰首页

我在艰难岁月高呼热爱,在黄金时代心怀悲哀。

我并没有那种幸福,那种可以看着自己的灵魂安然从身体里升起的幸福;我并没有那种苦痛,那种只能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毁坏得难以成为灵魂居所的苦痛。太阳落下,月亮升起;巨帆落下,海潮升起;巨人手中的巨斧落下,我那可怜的、摔倒在满是尘灰的地板上的躯体并没有随之升起。

准确地说,我的上半身确实被抬了起来,不似睡倒在案板上的咸鱼那样懒洋洋地趴着;不过这并不是塞恩先生的功劳,一双温暖结实的手臂抱起了我的肩膀。我抬头仰望,几缕红发被汗水粘在她秀美的脸颊上。她的眼睛清澈而坚定,居住在其中的那群迷失于使命、家族与自我中嗜血的野兽被驱散,那道夺目的刀伤给她增添的不再是彪悍的野性,而是惹人怜爱的神秘。

卡特琳娜·杜·克卡奥小姐像仙鹤一般跃起,我想象着她那华贵的礼服翼摆在空中展开,如同控制着风与空气的燕尾,她落在了那扇低矮的木门外面,双手搂着我,好像托举着香案的虔诚僧侣。

我吻了吻她白皙高挺的脖子,姑娘像被挠痒痒的小猫似的歪了歪头。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她低声嘶哑道,与她嘶哑的嗓音不同的是,她有一张春晓满月般的笑脸。

“卡特琳娜,何时来的?”我唱着走板的终末咏叹调,只觉得这场滑稽剧该落下帷幕了——不过在结尾使用咏叹调是否符合瓦格纳的章程?我暂且不论,我只是盯着这可爱的女人的美丽面容,“是了,我也爱你。”

我其实怀疑卡特琳娜小姐并不能想出什么令人灵魂为之一颤心神为之泛波的美妙词句来回答我,不过她眼下有十足充分的理由不对我抄袭他人灵感撩妹的行为做出评价。因为这间低矮的地牢里高大的囚徒像发情的公牛一般吼叫起来,他似乎在用他那柄巨大的黑色斧头劈砍着低矮的门框,砖石的碎末伴随着金石碰撞的铿锵声四处飞溅。

“天哪,”小卡特脸上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我真想用我沾满灰土的手掌捏住她的下巴,让这表情更加娇嫩更加楚楚动人——不过我考虑了一下这可能带来的,包括但不限于她羞红了脸或者把我那只脏手割下来等一系列后果,还是抑制住了这发自心底的冲动。“你这是招惹到了什么东西啊。”

“我可没有招惹到他。我正想着请他跳一支舞呢,他就莫名其妙地打了我一下,这一下大概打断了我身上一半的骨头。”我信口胡诌。

“你请他跳舞做什么。”卡特琳娜抱起我向楼上走去,让我枕在她饱满的胸口上,我看到她微微扬起嘴角。

“哦,我原本想要请你和我一起跳的,可这位塞恩先生代替了你的责任,所以我就请他了——话说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红发姑娘停住了步子,她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于是她局促地答道,“呃,至少不能呆在那里吧,我真害怕那个东西冲出来把我们都砍死。不过你这副样子也不能把你搬上去呀,上面他们还打斗着呢。”

卡特琳娜小姐索性坐在了地上,我打量着她,她华丽的礼服上划破了几道口子,露出贴身的白衬衣。女孩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撇了撇嘴巴。

“那个女人真可怕呐,那个达克威尔的女法师。”她让我倚靠在墙壁上,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恐惧的敌意,“我觉得她就像一只和老鼠一起唱戏的猫,只是想和我们玩一玩,就差点割破我的喉咙。”

沉默笼罩在这个小小的楼梯平台上,乐芙兰小姐的面容占据了我的脑海。我想像着她春花似的娇嫩的脸颊,点漆般明丽的眸子,比胭脂浓比芙蓉清的红唇,她的一颦一笑,她银铃般和乐融融的低语声。她身上的斗篷用金线绣着星星与太阳,她裹着那风情绰约的古埃及艳后般的织物,织物底下是苍白色的月光。她是我的朋友么,我回忆起她冷淡的容颜;她是我的敌人么,我眷恋起她那孩子似的笑脸;她是我的故人么,我悲哀地回忆,回忆中并无与她共度的点滴。

最终是卡特琳娜小姐打破了不知何处袭来的寂静——如果把楼下那个装修工人产生的噪音不算做声音的话,在刚刚过去的几分钟里这个楼梯平台简直是世上最安静的地方。

“达克威尔,他死了。我小时候,他还抱过我哩。”她简单地、干巴巴地吐出这几个词,我没有看她,但我把她拢在怀里,用我的下巴磕住她的额头,用我的双臂锁住她的腰。因为我只觉得我的身上突然寒冷了许多,我的心脏突然渴望起了温热:我终究还是个流着热血的恒温动物,我不能做到像鳄鱼或是蟒蛇一样,一边撕扯死尸,一边用它们不多的脑子思考下一具尸体在哪里。

卡特琳娜的身体温暖而柔软,像是一朵跳动的火焰,我是一只飞蛾,我对自己说到,我余生最大的痛苦与最大的追求大概就是在姑娘们温暖的怀抱中安抚自己受创伤的心灵,就像那个杀了人的大学生,只能躲在索尼娅姑娘的怀里才能面对痛苦的罪孽对自己良心的灼烧。我要死去了,我看着我那脆弱的生命,它是一棵半死不活的小树,它的枝叶干枯得像是老人的手掌,而且它接下来要变成火化炉里的骨头。我要抹上黄油,就着葡萄酒和咸肉把树吃掉,以此来掩盖我手上的鲜血——我渴望痛苦的陨落。

“我把他的头像切芹菜根似的切了下来。然后一脚踢到老鼠窝里面了,你有没有看到老鼠?卡特琳娜,那些老鼠长的牙比人的要长,所以它们吃达克威尔的耳朵的时候,会不会顺带把自己的下巴咬穿——”我停止了呓语,因为卡特琳娜扳住了我的脑袋,我看到她的眼眸中盈满了泪水。

“对不起,”她抽噎道,“对不起。”

我并不认为她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毕竟杀害达克威尔先生的提案是我仅仅出于好玩而提出的,我把生命当作赌桌上的筹码旁边瓜子盘里的瓜子,只觉得磕开它就好,瓜子皮扔到哪里都可以。但我是个如此脆弱的现代人,我崇尚法治,我喜爱文学,我厌恶暴力。束缚我那罪恶而生机勃勃的本心的道德,早已成为了我心灵的一部分;在我提出要夺取什么人的生命的时候,我早该有着被良心燃起的火焰烧死的预料。

“你不必为了什么事情自责,”我突然发现这惹人厌的滑稽剧并没有结束,而且它有着向繁琐的情感剧转变的苗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告诉过你,”我注视着她那美丽而晶莹剔透的眼睛,好像飞鸟在天空中眺望湖水中凝滞而澄净的自我,“你是一个单纯到有什么念头我都能看出来的傻瓜。”

“所以你无需向我道歉。”我整理了一下礼服领结,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翘班来商场兼职售货员的神父,但不依不饶的卡特琳娜小姐还是追到了我的收银台,强迫我听她的忏悔,天哪,她还不如从我这里买点什么呢,她真正应该为之道歉的是浪费了我的时间,小卡特必须从我这里买些东西作为补偿。我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有什么可以出售给这红发美人儿的小玩意儿:一柄失去短刀的空刀鞘,一块只剩下半截表链的金表,而这两样都是卡特琳娜小姐在中午送给我的,即使是道德观念寡淡的我也不愿把这些可爱的纪念品再转手卖给她,以换取不知道可怜的几个子儿和小姑娘也许会为我不解风情的行为而流的眼泪。

我只好战术性地掏了掏口袋,不过我并不指望能从自己今天刚刚换上的衣服口袋里面搜出什么适合讨女孩子欢心的物件儿——但事实往往于我的预料相悖,我从口袋里面拿出来一张透明玻璃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