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大雪接连下了三日,京都白府出了一件大事,白府的五小姐被从族谱中除去姓名,自此,白家五小姐成了白若琪,堂堂庶女,一跃成了四王子妃,只是可惜原来的五小姐,自小在边关长大,受尽苦楚,如今孑然一身,居然也算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可这五小姐在白家二爷跟前长大,即便看在二爷的份上,白府也做不出逐人的事来吧?”茶馆里的听客好奇道。他们闲来无事,自然想听听这些豪门密事。
说书的神态自若的喝了一口茶,然后才说:“白家二爷多年戍守嘉峪关,死守青州城,最后被敌军杀死,一家子被屠戮殆尽,若不是五小姐当年去了江州,只怕也难逃一死,如今么,一届孤女无人可依,自然是.......”
说书的没把话说完,众人对白二爷殉国一事一阵唏嘘,又有人说:“这白五小姐乃惠仁郡主亲生,白府如今这事做的真是令人心寒,白二爷殉国,白家得到的好处只怕够我们普通人好吃好喝活一辈子都不止!”
“这五小姐向来离府而居,白家大爷乃内阁首辅,如今竟还做出逐出家族的事,五小姐当真成了孤女......”
“......”
看客多好奇,底下一时间吵闹起来,说书先生怕了拍惊堂木,然后说:“世家大族么,谁说得清呢,更何况,白二爷究竟是殉国还是叛国,至今未有定论......”
此话一出,众人彻底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便有人不服了,靠窗边有一名身穿玄色衣服的男子,低头道:“白二爷当年死守殉国,青州城百姓得以逃至江洲,如今各位方能在此喝茶听书,老先生如今这话是何意思?”
“这......”说书先生有些尴尬,不过只是一瞬,又道,“这位公子,此言差矣。当初本不是开战之际,正值春夏,本该休养生息......”
“按你这么说,域外人都是傻子么?”玄衣男子手持折扇站起来直面说书先生,众人这才看清楚,玄衣男子正是南安侯府的小侯爷,京都纨绔之首——林少堇,只见他指着那说书的就是一顿臭骂,“亏你还在这京都赫赫有名的酒馆说书,简直贻笑大方!小二!”
小二不敢怠慢,立刻跑过来:“诶,客官要点什么?”
“把这说书的赶出去,天子脚下大放厥词,是嫌你家这酒馆死的不够快?”林少堇那折扇指着说书人吩咐小二。
小二一脸为难,不肯动作,林少堇便要亲自动手砸了这个酒馆,他还未动手,便涌进无数人将酒馆围起来,人群中有人疑道:“这人什么身份?排场如此之大?”
自然有人见多识广,说道:“刀柄上有饕餮暗纹,穿的是绣金獬豸暗纹,腰间挂暖白玉,正是白五小姐执掌的天机卫。”
天机卫散开,一名女子上前,环顾了一圈酒馆里的人,在说书人身上停留了一瞬,朝身后挥了挥手,便有天机卫上前拿人,女子停在林少堇跟前行礼,说:“世子殿下,天机卫奉命捉拿细作。”
“冷姑娘,你家主子怎么样了?”林少堇一向没个正兴,移到冷意旁边,有些委屈道:“我去你家找人,你家护院也忒厉害,去东府也进不去。”
冷意公事公办的看了他一眼,然后递给他一块玉佩,而后道:“殿下要找我家大人,拿上此玉佩,无人会拦殿下。”
林少堇接过玉佩,便高高兴兴的带人离开。
这时天机卫也把人拿下,押到冷意跟前,“副使,细作一共五人,跑了一个。”
冷意点头,然后带着天机卫离开酒馆。
白远归府邸
大雪好不容易停了一天,到了夜里又悉悉簇簇的下起来,江言着人收了桌上的碗筷,将手帕递给白远归,说道:“二公子想见您。”
白远归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将擦手的帕子放在托盘上,说:“他在哪里?”
“在静心亭。”
“知道了,你去告诉冷意,让她将查到的东西送去静心亭。”
“是。”江言点头,后又问:“那您要去嘛?”
白远归没有说话,江言便知道,她现在仍旧在心里劝自己,便退下去找冷意。
白远归站在窗边遥遥隔着大雪和长廊,望着静心亭的方向,脑海里想要想一些过去的事,发现并没有太多值得回忆的,现在白府让白君山出面,也只不过是觉得他与自己感情要稍微好点罢了。
大约待了半盏茶的时间,她拿上汤婆子便往静心亭走去。
她到时,白君山正在煮酒,里面还放了她喜欢的酒果,她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坐在一边,待酒煮好,白君山给她倒了一杯,说:“尝尝。今年庄子上新来的十洲春。”
白远归端起尝了尝,满意的点了点头,“年前我在江州喝过一种酒,叫做无忧,喝完以后能忘记一切烦恼,后来离开时,我遣人去买,没有买到,老板娘说无忧三年才出一次。”
“人若是当真无忧无虑,那可真是好啊。”白君山添了冷酒,“可就连五岁幼童都有烦恼,何况你我。”
“是啊。”白远归摩挲着汤婆子,长叹一口气,“这么多年,我也算殚精竭虑,小心翼翼的深怕行差踏醋半步,结果有人一出手,便要置我于死地。”
白君山默了默,才说:“母亲知道你拿了人,小五,此事是她不对,只望你能念着家里的情谊,就让她在天机卫。”
白远归定定看了他一眼,听见酒壶的鸣叫声,才说:“你们不过是赌她留在天机卫,我不会动她,如若进了诏狱或大理寺便会上刑,对么?”
“小五,母亲视她为眼珠子,她不懂事犯下大错,家中不可能放任不管,如今只庆幸是被你发现的。”白君山被猜中心中所想,颇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然后才说,“再怎么样,你们也是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
“是么?”白远归重新给自己倒了酒,苦笑一声才说:“真心错付的后果,我可承担不起。”
白君山说:“可我们不同!你我是至亲,你同她亦是如此,至亲之情,又岂是可按常理推论的?”
“诚然如母亲所说,我这个人从来薄情寡恩,卑劣不堪,我自幼长在叔母跟前,说到底同家中其他人并无交集,何谈感情?”白远归看着漫天大雪,手上捧着汤婆子,提起对自己的评价脸上淡淡的,丝毫没有半点的不甘,仿佛是在评价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小五。”白君山看着白远归,“这世上并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阿娘对你也是一样的。”
白远归伸手放下汤婆子,偏头仿佛看了一眼白君山,她道:“我走到如今的位置,你以为,我还会顾念那一点情谊吗?你这话若是说给十五年前的我听,或许还有点用。”
白君山突然想起,白远归自小是不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她曾经在无数个回到京城的夜晚站在自己的房门口问,为何阿爹阿娘会厌恶她,兄弟姐妹会不待见她,可自己除了给她一个避风的地方,从来没有给过她答案,哪怕是虚假的安慰也是没有的。
就在那一瞬间,看着白远归的侧脸,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白远归又道:“叔母临走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但是她教过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要我不要记恨家中人。可我么,自私自利,你现如今要用圣人道理劝我,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小五,对不住,这么多年……”白君山听见她提了叔母,这位圣上跟前的红人,京城的天之骄子也红了眼,他道,“阿娘偏心,是我们对不住你,从前还是现在,终究……”
白远归心无波澜的看着白君山,她道:“这人在世上总不能人人都对得住,你又何必道歉。我不曾尽过孝道,他们不曾爱护过我,两不相欠罢了。”
“可是阿娘并非不爱你!小五,他们也有情非得已。”白君山手里捏着母亲林佩瑜给她们兄妹几个打的玉佩,想起她的托付,继续道,“小五,这世上之事尤其家事如何两清?”
“情非得已?”白远归笑了一声,不知道是笑白君山还是笑自己,“哪有什么情非得已,不过是弃如敝履罢了。”
“小五,此事尚有回转余地,母亲当日所说并非真心。”白君山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没有承受过那些恶意,他并不能真切明白白远归的愤怒,他道,“子女与父母之间何来隔夜仇呢?”
“三次!整整是三次为何家中姊妹众多,每次情非得已的都是我。我便会甘心?当真以为我便无欲无求么?!”白远归骤然放下手上的酒杯,看着白君山,伸手指着亭子外的大雪,厉声道,“你们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可怜我?还是她良心不安?使唤你来说几句好话,我便该感恩戴德么?!”
白君山也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过分,还要说话,白远归继续道:“家事不能两清?可我早已经不是白家的人了,也是她在祖宗面前说的!”
说完,她红眼低下头,说到底,她求了这么多年的爱,她自己也知道得不到的,可偏偏说出来,心仍旧疼的无以复加。
“小五,阿娘气头上口不择言,你……”白君山第一次在这个妹妹跟前羞愧的无以复加,他甚至在怀疑自己究竟来做什么,冒着风雪而来,却不是为了看望自己病中的妹妹,而是要她原谅那个对她而言是深渊的家。
剩下的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白远归抬头盯着白君山,她突然笑了一下,泪水应声而下,抬手抹了一把泪水,说道:“你们人人都劝我别计较,要我多担待,可我担待什么呢?你也知道我又能担待什么?”
白君山没有说话,一时间亭子里只听见雪落的声音。
好一会儿,白君山正准备说话,冷意带着东西来了:“大人,这是这几天查到的东西。”
“好。”白远归将东西放在桌子上,问:“酒馆里抓的人招了吗?”
“有两个是死侍,没有招,那个说书的倒是招了。”冷意回到。
“嗯。”白远归点头应了一声,冷意识趣的就离开了,白远归掩嘴咳了一声,手扶在文书上自顾自说道:“她自来在京都贵女中,都算佼佼者,闺阁女子的典范,倒也确实如此,只可惜走了一条不归路。”
白君山一时间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故而并未搭话,待看清桌子上放的是城防图,才说:“小五,或许是误会?”
白远归站起来,往亭子外望去,夜色下伸手接了接落雪,而后说,“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雪,我赤足走在雪地里,头上的绢花湿了,看着她们满头珠翠,我突然很想要一把伞。可我知道,没有伞,当初没有,现在也不会有。”
白君山沉默了,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洪武十八年,成周王叛乱,嘉峪关失守,钦洲五城沦陷,虽说白二爷死战不退,给百姓争取了逃亡时间,可到底失守,后又在其府中搜到尚未烧毁的与成周王的通信,兵部尚书弹劾其通敌叛国,在朝中掀起惊涛飓浪。
皇帝大怒,下令彻查。
白家二房,永定侯府一家数百人尽数死于青州城,白远归扶灵回京。白二爷尸骨未寒,被扣下通敌卖国的污名,遗体未入白家祖坟,而是被留在了城外的义庄。
白远归一身白衣,站在城门外,身后是她叔父叔母的遗体,望着拦在城门口的禁军,恨不得当时就抽出刀来,将这些人杀了,她愤慨道:“叔父叔母一家为国为民!如今不过小人几句话,就让他们不得安宁,这是什么道理?!”
“白姑娘,莫要难为我等,陛下已经下令严查,待真相大白,我等自然不敢拦你。”禁军首领俞羡予对白远归倒是客客气气,只是现在,不管多么客气的话,在她耳朵里都是刺耳的。
“什么真相?!”只听唰的一身,白二爷副将的佩剑已经搭在了俞羡予脖子上。
“姑娘!”她身后的副将紧张起来,却也摆出防御的姿态,禁军也迅速反应,纷纷抽出刀,两方俨然是想要动手。
白远归丝毫不怕,只听她厉声道:“真相不过是尔等陷害忠良!”
俞羡予挥手让禁军收了刀,自己面对白远归,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他就像知道白远归不会对他动手一样,大约一刻的时间,白远归冷笑一声说:“俞大统领,你在赌我不会动手,是么?”
“白姑娘会么?”俞羡予反问道。
白远归其人,最恨有人揣测她,当下就动手,一脚将俞羡予踹出去摔倒在地,后对着他举起来刀来,禁军见状也抽刀就要动手,这时白君山策马赶来。
“抱歉,小妹伤心过度,冒犯了。”白君山拉开白远归,然后和俞羡予道歉,“对不住。”
白远归看了看白君山,冷笑一声有些可惜地将刀扔还给副将,她也明白,今日带着遗体是进不去城里,于是站在一边吩咐副将将遗体拉去义庄安置。
“君山,无妨。”俞羡予对白君山抱拳,两人从前是同窗,两家来往也还算频繁,二人自小就在一处,白君山又是天子近卫,这时来的及时,还是他着人去通知的。
俞羡予看了一眼准备要离开的白远归一行人,上前问道:“不知在下可否前去祭拜白将军?”
白远归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白君山,直接转身就走。
白远归在义庄守了三天,白君山来让人回家也置之不理,就是她亲爹,一朝首辅来吊唁时,她也未多说什么,后皇帝一道圣旨招其入宫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