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人终究会被自己的所见所知束缚。”桥公没有给人不满的感觉,只是耐心地解释,“尊上钟意书画文章才建立鸿都门学,宦官本就可在各地安排子弟,当时不过是顺势而为。而西邸其实是尊上生母皇后所求,于宦官也是有害无益,其虽是首恶,但也不必将所有过错……。”桥公似乎有所顾虑,不论鸿都门学还是西邸,都将权利与德才以外的因素挂钩,产生的影响不可一日而语,难以一言以蔽之。
“是。”曹操即刻明白桥公含义,但结合往日经验仍有所疑惑,待他回神索性发问,“桥公,孰是孰非真的不重要吗?”
桥玄眼中略带欣慰地反问,“孟德你初入仕途做的可是洛阳北部尉?”面对问询曹操点头称是,然后桥公又陷入回忆般感叹,“老夫举孝廉之后所任是洛阳左尉,想当初不甘屈辱怒而辞官,而你却能执五色大棒严正恶风,这点我不如你啊!”对于士族来说,当辅助的县丞都好过于县尉,曹操知晓其中不易,可不知桥公言语意图,只是被如此人物欣赏和夸赞,自然很是受用。
“是非固然重要,可天下读圣贤者多,知圣贤者少,知而行之者更少之又少。”桥玄难掩倦怠地倚着身子,顾自沉思片刻后说道,“不论上阵杀敌还是为人处世,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桥公话里有话,不是不能知无不言,只是有些事情不用人教,现实会告知你答案,此时曹操也心领神会,正暗自回味其中机锋。桥玄命童子再续茶水,准备稍作休憩再行谈话,与曹操初见时其身体还算硬朗,健步如飞也不气喘吁吁,不过临近七十古稀岁月终究不饶人。
桥公养精蓄锐完毕,也等曹操有所思量后娓娓道来,“当年出任度辽将军,胡广胡公对我也有荐举之恩,我虽与胡公志向不同,但也有合作共力的时候。”桥公追忆往事中,眉宇间的愁容令其瞬间衰老许多,“胡公官宦一生算是善始善终,而我早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到头来得到的仅剩一身病痛,咳咳咳!”
桥公话未说完便咳嗽不止,曹操急忙上前为其抚背,但是仍不见好转,直到童子将煎煮好的汤药拿来服下才见成效。曹操不禁担心地望着桥公,尽管两人相识不久且年纪云泥之别,但交往起来却亦师亦友,此种情感于他弥足珍贵。长久谈话令桥公精疲力尽,唯有进内室静养恢复,曹操不解桥公与初见时体能差距为何如此之大,而此时童子见礼数招待不周,方将其中关键告知。
在曹操离开京城期间,桥玄十岁幼子在门前玩耍,忽然有三人将其劫持并占据府中楼阁,想逼迫太尉桥玄交赎金。然桥玄一口回绝,待司隶校尉阳球与河南尹、洛阳令带兵赶到时,不敢妄动之下反而是他命人强攻,导致幼子也随之丧命。随后桥玄面见天子谢罪并请告示天下,往后凡劫持人质者皆杀之,不得以财宝赎之,让奸贼以此谋生。自安帝以后历任朝廷多宽刑减罚以示国恩浩荡,且贵族豪强多认为不该因些许钱财而伤子孙性命,一时间对其口诛笔伐之声不绝于耳。不过待时日一久,劫持之事终归消声觅迹,人们对其的议论也就仅限于不念及儿女私情,罔顾人伦之类。
桥公在老年丧子和罢官的双重打击之下,依然愿意提携后辈令人受宠若惊,曹操心中震撼不知该何以为报。如今桥公洛阳家中一应事宜已经结束,正待回乡准备安排其幼子入葬,只是由于病症发作而有所延误,稍事休整后就要离开。曹操请求童子他日离京必定告知,至少临别送行以报桥公知遇之恩,童子答应之后,曹操才返回阔别已久的家中。
到曹家后曹操终于察觉西邸带来的负面影响,毕竟曹家所有的权势财富皆来自于官位,虽然曹嵩刚续费九卿,但时日一长原先建立的关系也会荡然无存。频繁的轮换让三公九卿所负责的公务难以顺利进行,重金上位之人又各有想法,如此曹家在夹缝中能维系自身已然难能可贵。只有直接触及到利益损失,大多数人才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如今即使是目不识丁的曹家奴仆都清楚家主罢官后,他们面临的将是朝不保夕的生活。
曹操因出仕和汝南一事一直忙前忙后,都无暇陪伴嗷嗷待哺的昂儿,生母刘氏倒无怨言,反而正妻丁氏显得甚是恼怒。何况曹家遭难也累及丁家,曹操嫡母等人肯定会给丁氏一些忠告,而其如果要顾全夫君和娘家的话,夹在中间定然受气。此时曹操赋闲在家,倒有足够的时间作陪,经过桥公的开导和鼓励也能静下心来面对生活,因此便耐心安慰仅十多岁的年轻妻子。
数日后,京城外,桥玄启程回豫州梁国,其身体大不如前只能坐在牛车中与众人作别,来人不算太多。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而且声名远扬的蔡邕因事被流放,所以前来辞别的大多是位卑言轻的官吏,更有如曹操般无官无爵之人。蔡邕以孝行著名乡里,师从胡广,被当时尚是司徒的桥玄征辟礼遇,后因博学多才升为议郎,本应死罪但经中常侍吕强劝诫,又善文章书法才得减刑。桥玄和众人言语一番后,将曹操叫至跟前又问了好些问题,经过提点曹操有了诸多感悟,仓促间两人似有千言万语未尽。
桥玄望着时辰不早,已是曲终人散之时,略作沉寂后竭尽全力地喊道,“如今天下将大乱,不是天降奇才不能救济,能安定天下的就是君啊!”送行之人皆注目凝听,桥公随即跪于车上直立上身作揖,然后躬身拱手略微向下,头叩在手上行长辈回应晚辈的空首礼,对着曹操朗声笑道,“我见过天下太多的名士,没有像君一样的,君应当洁身自好。我老了,以后妻儿要靠你多照顾了。”桥公言语慷慨激昂,却字字都能感觉到悲凉的意味,旁人预料不到病弱之人居然能有此气力,也从未见桥公如此甚是惊讶。
曹操知其用意立即也以稽首礼跪拜,情不自禁地回应,“吾辈自当勤学勉励,继承先贤的意志。”曹操和桥公见面寥寥无几,即使到如今托付妻儿的地步,竟也顺理成章不显突兀,如同昨日的我对明日自己的一种惺惺相惜。
“当日我还有话未说完。”桥公让曹操近前,紧紧握着他双手,最后轻声在他耳边嘀咕,“只要心中无愧何惧取舍。”就像弥足珍贵的至理名言,声音虽小,但令人感受到无比坚定的意志。谦受益,满招损,也许胡广才是对的,但唯独奋不顾身地飞蛾扑火方是真正的桥玄。
望着远去的牛车,伴随着不断的咳嗽,往后的路途定然不会好受,但要到达目的必经此路,又该如何面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