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汉自高祖刘邦统一天下已经三百余年,光武帝刘秀平定纷乱中兴汉室也有百来年,如此长期稳定的大一统王朝亘古未有。时代的鼎盛带来的不仅是国家繁荣昌盛,更是每一个大汉臣民与生俱来的荣耀,对王朝的认同感此时达到史无前例的顶峰,所有人都觉得一切将永远延续下去。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汉朝治下十三州,河北分为以黄河为州界的冀州和北方边陲的幽州、东部沿海的青州,河西有比邻冀州的雍州和连通西域的凉州,长江一带则是江东的扬州以及中游的荆州、上游的益州,除却极南边境的交州,剩下的便是自古以来的中原地区,黄河沿岸的兖州和接近长江的豫州、沿海徐州,而被群州环绕的关中司隶就是京都洛阳所在。
州下分郡国,郡直属朝廷,国则分封诸侯,汉初时国尚大于郡,而随着汉武帝推恩令的施行,如今已经是同一级别的存在。周朝建立嫡长子继承制,即元配正妻所生长子继承首要权利,而推恩令使次子和三子也能分享政治遗产,如此循环反复诸侯国的势力才至当下地步。郡的行政长官为太守,而国为国相,均由朝廷直接委任,如豫州沛国自光武帝封其子刘辅为沛王,除了上供给现任王侯,其余事务都归朝廷统管,早已和郡无甚差异。各州设置一名刺史并不直接管理辖下各郡国,只承担监察职能,定期巡查各郡国。虽然俸禄仅六百石粮食不如二千石的郡守,但各郡国需在年终上遣计吏报告政绩,而届时刺史也要就此事派计吏上奏朝廷核实,所以刺史的重要性也见仁见智。
豫州地处中国,别称中州,又临近洛阳,向来是政治和经济以及文化的交流中心,自然人口众多、物产丰饶。豫州一州的治所在沛国谯县,即豫州刺史在此处办公,谯县在豫州位置偏中也便于巡访各郡国,只是谯县直属上级相国治所却在沛国相县。如此当地刺史职责上不便直接参与政务,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位卑言轻的谯县县令也不可能自找没趣,因此三方权力交集之处反而令士族更有发挥余地。如同二千石的郡守无法忽视六百石刺史的存在,各地一些士族大家哪怕无官无爵位,长久盘踞一方也有制衡官僚甚至上达天听的手段,以让人不敢轻易得罪。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要家族中有一人在官场上得势,家族就会围绕此人形成利益集团,久而久之便会形成士族。像是谯县曹家原是本地乡绅,早些年曹节将其幼子曹腾送入宫门,虽说内侍宦官要受极刑之苦,但如此机会也并不是人人都可得,曹家也是几经周折才让年幼的曹腾担任黄门从官。所幸永宁元年邓太后诏令黄门令从中黄门选择年少且性格温和谨慎的人作为皇太子陪读,自此曹腾因其秉性相符而一直陪伴当时的皇太子也就是后来的顺帝。直到顺帝即位之时曹腾升为小黄门,后迁中常侍和大长秋,中常侍陪伴天子左右,大长秋司职皇后宫中事务,当然都是宠信之人才能胜任,曹家也借此几十年来飞黄腾达。汉朝天下有千千万万如曹家一般的士族,大有势力远胜于曹家的世家,也有根基虽浅但在地方沿袭数代的乡绅,而居所有士族权力中心的便是皇族刘家。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曹腾身死,曹家也将面临难以预知的危机,而如今正是曹腾之子曹嵩为其守孝三年期满之时。大多宦官自小入宫,尚未发育完全不太可能有子嗣,只是顺帝在位时诏令宦官可养子为后人且世袭爵位,所以族中方过继曹嵩为曹腾延续香火。
汉朝历来以孝治国,不仅选拔官员的察举制主要科目是举孝廉,推崇孝道的措施也落实在方方面面。比如汉朝的丁忧制度,官员因守孝而离职,朝廷虽不至于官复原职,但待三年期满后大多会安排同级别的差事,不过此前各地方形势堪忧,朝廷又开始断除刺史和二千石的三年丧礼。当下曹家正是聚焦于此事,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细节皆可能和往后众人的利益息息相关,所以曹家只要说得上话的人都在谯县曹家祠堂。
“如今朝廷也不安定啊!”祠堂之上曹嵩尚未除去守孝的丧服,跪坐在席位之上,显得些许难以启齿地解释,“在外灾害、疫病、战乱时有发生,在内之前虽然售卖关内侯、虎贲、羽林、缇骑营士、五大夫等官位有些财政收入,但……。”即使压低声量,堂内之人侧耳倾听还是可以隐约听到,“就因为换成了不经考核的新人,各宫署失火之事也常有发生,宫屋要修,贼寇要除,灾民也要安抚,哎呀!听闻明年朝廷甚至连冬衣都不发了。”同样席地而坐的诸位宗亲一听顿时议论纷纷。
座上的几位曹家族叔原本想等曹嵩回到朝廷后,安排一些正当年的子侄入朝为官,可是听到此话也不禁犹豫。生前位高权重的曹腾自顺帝时期就谨小慎微,多是举荐名士高才,而族中如今也唯有曹嵩因门荫为官,即任期满三年的二千石以上官员可以选一子走上仕途。以往大多宦官一朝得势便真的是鸡犬升天,但凡攀上关系的都能谋得一官半职,上位之人又多是缺少文化教养的人,自然不在乎名声以及后果只顾横征暴敛,更有甚者吃干抹净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所以当初曹腾此举也是看到宦官作威作福,怕日后被牵连,反而借此交好清流士族的明哲保身,为将来的曹家谋求后路。当然曹家叔伯没有天子陪读如此的福分,并不懂太多道理,只是在曹腾生前不敢多嘴,如今仗着长辈身份多少想讨到些好处,何况传闻近来天子的封赏异于往常,因此一时之间还是心生迟疑。
“各位叔伯,小侄不敢妄言。”曹嵩无奈只能从坐席起身,肃立站定,将左手指放于右手指之上向外拱出,随之鞠躬令手与头高,对着尊长行此上揖礼。知道其中利害的他苦口婆心地劝说,“现在地方上的情况大家也都知晓,梁贼又谋乱被诛不久,朝廷正值多事之秋,诸位叔伯还是等侄儿安定之后再做打算为好。”
当今天子是梁太后扶持上位,其兄梁冀谋反被诛后梁家满门抄斩,如果曹家也受牵连后果不堪设想。毕竟起初是曹腾亲自向梁冀举荐如今天子,不然即使以曹腾服侍皇室几十年的功劳还不至于让曹家有如此地位,只是此刻谁也说不定天子会否因这层关系而迁怒于曹家。没人能笃定十年后天子是更缅怀旧情,还是倾向于斩草除根,曹家一向如履薄冰才至今,又逢曹腾变故,谁也不敢妄下决断。
“诸位,”说话之人正是如今曹家族中的主事人,其也作揖行礼,却是不用鞠躬仅欠身,双手拱出低于胸高度,是对身份地位不如自己之人的下揖礼,众人忙起身回礼。行完礼接着说道,“曹家往日依赖季兴在宫中维系才至如今。”季兴是曹腾的字,成人之后皆以称呼字来以示尊重,“正如巨高所说现在是多事之秋,我们曹家一向谨小慎微才能立足于谯县,此事还是日后再议。”
众人皆不是寻常的乡野村夫,知晓其中关键之后都按下不表,虽然没有得到功名,但因曹姓在谯县享受着富贵,总好过于担惊受怕。何况往后还要依仗曹嵩的权势,不必逼迫得太紧,以曹家历来谨小慎微的家风来看,现在的确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不久,众人见事无果唯有纷纷告别,在曹家主事人对曹嵩嘱咐几句后,席位上独剩下曹嵩一人。略显寂寥的他突然发觉三年守孝之期让曹家无意间脱离朝中大乱,对如今失去曹腾庇佑的曹家反而说不定是件好事。不过即使如此,只要曹家仍想保留现有产业就不得不在朝廷找到容身之所,如同当年曹腾通过梁冀来向天子证明自身价值一般。然而此事对于成年后刚刚才从政几年,且有三年守孝的曹嵩来说实在是个两难,选择明哲保身或是表诉忠心换来的结果可能截然不同,年纪尚轻的他所背负的是整个家族兴衰,未免让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族兄,族兄,阿瞒他又惹事了!”此时堪堪成年的堂弟曹鼎急急忙忙地走来,只是一见曹嵩投来责怪的眼神立马放缓脚步,毕竟在祠堂内不该如此放肆,曹鼎作揖行礼,欠身将手拱出平于胸,对平辈行中揖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