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江风凉瑟。
水雾蒙蒙的大江之上,老叟撑着乌篷船四平八稳地停靠在岸边。
他的嗓音像纤夫的号子,高亢悠长地哟呵一声,那渡口上的男女老少便一个接一个地跳上乌篷船,每当有人从老叟身前走过,便有一枚鸡蛋大小的彩色石头落进老叟腰间的竹篓里。
石头或青或赤,或蓝或褐,灵光澹澹,一眼便知不是凡俗之物,这是修真界的通用货币——灵石,而这群沉默寡言的船客也不是一般人,他们是凡人们顶礼膜拜的仙师,是有修为在身的修真者。
什么是修真者?学道修行,求得真我,去伪存真。
徐安默念着记忆犹新的十二个字,心中一阵恍惚,不知不觉间,距离师父第一次传法授课竟已过去十年之久。
他看着远去的江畔,年仅十八岁的他没有一分一毫的青年朝气,只有一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愤恨。
‘他们怎么敢?!’
徐安倚着船舷,盯着浸满了月华银辉的潺潺江水,依旧感到难以置信。
他的修行之地,翠屏山上的石松观,尽管只有一位筑基境界的道人与十余位炼气境界的小修,但背后可是长生真人坐镇的道门大宗清元派,一群杂修盗匪安敢仗着人多势众,屠戮山门?等上宗的执法炼师一到,他们岂有活命之理?
‘除非,就连上宗清元派也出事了。’
徐安不敢多想,可又不得不想,师父石松道人拼着仙基崩溃,方才杀出一条血路,亲密无间的师兄们在身旁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而他只能躲在阴影之中,呆呆地看着。
从今往后,再没有同门亲友能为他殚精竭虑,化解心中困惑,他仿佛要在一夜之间长大,学会一个人思考问题、想出对策。
青年眨了眨眼睛,清泪在眼眶中打转,转瞬之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鼻翼翕动,吐出一口浊气,默默思忖道:
‘我入门最晚,修为最低,炼气将将小成,因此冲我而来的贼人最少,他们没料到我身具罕见的影遁天赋,被我走脱,可如果真是冲着玄都法册而来,估计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徐安摸向怀里的物什,回想起师父的临终叮嘱,不禁湿了眼眶,可一想到师门的传承重任担在自个肩上,他又目光一定,看着不甚分明的江岸,用微不可查的声音低语道:
“我要活下去!听师父的话,离开这里,去他们鞭长莫及的江南,做个普普通通的散修,勤勉修行,直到我修为大进,炼就神通,有查清这一切的实力,再回来找他们算账!”
乌篷船在大江中飘荡,承载着青年沉淀于心湖深处的决心,如一片秋天的黄叶起起伏伏,飘向江心的岛屿。
漓江是大炎洲划分南北的大江,据说古时候是一条自称为“漓”的老龙的道场,后来开辟战争打到此处,人族修真者抢占下来,一截截分割江上灵机,致使漓龙道行大损,生死不知,漓江便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人修的地域。
江心的众多岛屿既有分割灵机的禁制法阵,又有聚炼灵气的修行法阵,因此历来是上好的修行之地,而一部分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的岛屿,仰赖南来北往的人气,便具备了兴建修真坊市的条件。
从常年雾气弥漫的笼纱渡往南而来,江心这座梨子模样的岛屿之上,就建着一座与岛同名的江梨坊,穿过坊市,另乘船只驶向大江南岸的平沿渡,方是抵达江南地界。
徐安头回向南远行,心中自是打起万分小心,一路上多听少说,扮做一个跑单帮的行脚商人。
他们一船人上了岸,临到了江梨坊入口,早已等候在此的书吏面色如常,不以为异。
漓江灵机馥郁,江南江北分出去的水行余脉无穷无尽,其间散落着不知多少淫祀野观,多得是炼气境界的散修,这群人没有师门依靠,只能自行寻找修行资粮,或耕或种,或者走南闯北行销特产灵物,十分常见。
书吏捉着朱笔,按照惯例甄别这群赶仙集的修士,对其中没有路引之人则出声盘问道:
“姓甚名谁?”
徐安早有腹案,在石松观修行时他便见过不少行脚商人,学着那些人伏低做小的样子,弯着腰堆笑道:
“余从,多余的余,从前的从。”
“哪里人?”
“小修是翠屏山一带的散修,挂靠在青竹居士的竹园之下,离大名鼎鼎的石松观只有八十里。”
“大名鼎鼎?”
书吏口中低喃,笔下一顿,瞥了青年一眼,随口道:
“往哪里去?做什么?”
徐安看得心中一紧,心道,这人许是知道些什么,翠屏山动乱的消息竟传得如此之快?
他没有惊慌失措,淡定地拍了拍肩上的行囊,语气轻松地回道:
“江南白水城的客人订了一批画符的灵竹叶子,园主差我给人送去。”
徐安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片青翠欲滴的亮丽竹叶,托在手心,宛如一块翠玉。
书吏抬头瞧了一眼,笔画不停,一一记好,他点头道:
“行了。”
徐安笑呵呵地应了一声,拢了拢身上的灰衣道袍,心情沉重地走入坊市。
江梨坊是三千里漓江之上,七座闻名遐迩的修真坊市之一,背后来头很大,生意做得很大,绝无可能与贼人串通,如果不是这层考虑,徐安宁肯继续昼伏夜行,躲避追踪,也不会冒着风险出来歇脚。
可一来,逃亡前匆忙准备的干粮与水早已见底,要不是他幼时贪玩,曾跟在七师兄身后学了一手鉴别山间野果的本事,靠着野果裹腹充饥,早已饿得连站直身子的体力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