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34、决意(2 / 2)落花千里风满路首页

魔生笑道:“前辈的故友是位高人。”

“任凭你修行再高,看不破便是致命伤。”

魔生边走边看,山麓已被暮色缓缓晕染。

“尊下来过多次。”

“多是远观,真正进去也只是一次。仙山宝地,不欢迎外人。”

“老夫看过尊下绘制的舆图,只是远观便能画得如此,已属不易。”

“在它还不是仙山的时候我曾经去过,我熟悉那个时候的它。地形地貌的改变远不如人情世故轮换得彻底。”

仓横摘下一朵黄花插在鬓边:“设下禁制的人很高明,只在重要的几处加以约束,其余的仍是实物。”

“前辈看来重要之处有几个?”

仓横鬓边的小黄花逐渐枯萎,像是受不了他身上散发的气息。

“这里太冷,”仓横沉吟着向上仰视,“山巅只怕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温度。”

“山巅呀……”魔神眯起眼睛,从山麓仰视,山巅就像一把插入云海的刀刃。

“那个山巅,”仓横伸手遥指,“传说那里是只有仙主才可以进入的地方,尊下可曾去过?”

魔生微笑。

“既然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仙主才可以去,仙主又为何还要煞费苦心地藏匿?”

仓横闭目,深深沉浸在清冷高贵的晚风中,夕阳的余晖在他干瘦的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光斑,暮色将它们一一抹去。

“仙主知道有人想去。”

“世间所求无非人或物,仙主守护的除了四界安宁还有什么?”

“山巅藏匿的,正是四界安宁的隐患。”魔生挺直脊背。

“那应当是仙主才能知晓的隐秘,旁人如何得知?既不知便不会去。”

夕阳看上去还有暖意,可山巅太远,它的力量节节衰退。

“让仙主确信有人知晓那个隐秘的人,是我。”魔生低头说道,心头泛起的寒意蔓延到喉间只余苦涩,“李光罅借由人朝的对奉神部落的态度确认了龙鱼血脉的传承,林长仙用同样的方法确认除了血脉还需要其他东西才能解开龙鱼的封印,我们正因如此才需要逃离。碑吉岭的那场雪是他最初也是最后的试探,为何非去妖域不可?因为血脉传承并不够,还需要取得山巅的隐秘。否则在落花蹊我就可以告诉他如何做,甚至可以逼迫他如何做,且在十年前就可以做不用等到今日。正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做,所以才什么都没做。十年前的他已看破生死,他不会想为了别人做任何事。”

仓横并不十分关心这个故事的开端,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机会看见这个故事的结局。“仙主在等他。”

魔生低头沉默,仓横的话听起来是个定论,实则为了安慰。

“我们去那里吧。”

是仓横提议在去落花蹊之前先来看看仙山,他说他没来过仙山想顺路来看看仙山的风光。魔生知道他是替公子俍来看的,仙山是叶柔秀向往的地方。但近乡情怯,于是一再错过。

仓横回首相望:“落花蹊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枯败,死寂,唾弃,遗忘。”魔生笑笑,“还有龙鱼。”

仓横吹响口哨。

“应该在它还没变成这样的时候去看看的,可那时候那里有很多修道修仙的人去,我们便没想过要去。”

“前辈和公子俍都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我是野散惯了的,公子俍深谙易理预知自己命数不久无畏执往。”

“可叶柔秀……”魔生不解,一顿之下又了悟,“啊,所以才要建造莛葳山庄。”

“他没时间等,只好留下避风挡雨的地方给她。”

巨大的翅膀掀起阵阵尘埃,清冷的暮色中一团炙热的火球腾空而起。

山麓刮起飓风,像有一个夏天匆匆掠过整片山林,苍翠的嫩叶微微卷曲,抵挡不住这股从未感受过的热气。

山巅静静隐藏在浮云里,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找不出破绽,像一块完美无瑕的璧玉镶嵌在渺遥高耸的群山之上。

独坐幽篁里,无琴也无友。

古阳呆呆地看着石缝间冒出的芽尖,颤巍巍的模样让人很难想象它们是用了怎样坚韧的力气才得以破土而出。

他心生寂寞,久违了的寂寞。

这几日,所有人都在刻意躲避他,除了方大夫和容平。今日感觉精力稍好,可才走到半路,还是力竭气虚。幸好有块平整的石头恰逢时机横亘在眼前。

他拿出木剑抚摸,这是他在不知不觉中养成的习惯,方云浦对他说,要小心这把剑。他也慢慢领悟了当日为何会在梦境中拼上性命的原因。

这把剑,嗜血好斗,愤懑暴烈,剑本双刃,这把剑的双刃不仅斩向对手,也同时砍向自己。要驾驭它,就得有坚定的意志和充足的信心。他想起那把灵气至极的刀,摸过一次就再难忘记。

木剑看穿了他的三心二意,指尖下的剑身更为寒凉。

古阳笑语:“纵然你是个不靠谱的伙伴,我也不会舍弃你。”

仲春的阳光被竹叶层层筛漏,落在身上时已经失去了本色。

古阳垂下眼开始打盹。

朦胧中,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落叶的簌簌声逐渐靠近,他睁不开眼睛,却分明瞥见了一角雪白的裙裾。

春光乍暖,为何还要凋落。

他凝心聆听,才辨认出那不是叶落的响声,是积雪被踩踏的声音。

雪从何来?不可思议。

“你在做什么?”柔和的嗓音很熟悉。

“我累了,歇一歇。”

“我也很累,但还不能休息。”

“休息一下不好吗?”

“休息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我不想休息。”

“什么事那么着急?”

“修行如逆水行舟,我不敢停下。”

“修行为了什么?成仙吗?”

“……我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我只是,只是不想这样过一生。”

“这样?”

“像这样,你看见的。”

古阳挣扎,依然只看见一片雪白的光。

“这样也挺好。”

“我朋友也这么说。”

“你朋友和你一样?”

“一样,也不一样……”

声音飘远了。

“等等。”古阳伸手去抓。

“你有把好剑,可惜你不会用。”

声音更远了。

“等等!”

声音消失了。

一双手摇醒他。这次他不用费力便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出来了?”

方云浦的脸在阴影里看上去无比疲倦,古阳疑惑地揉揉眼睛。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古阳并不生气,他甚至听出了自己语气里淡淡的笑意。

方云浦的目光收缩了一下:“大夫不能做没有把握的揣测。”

“他告诉过你他的决定是吗?”

方云浦顿一顿:“病人有选择权。”

古阳盯着他。

“大夫有判断病人的选择合适与否的责任。”方云浦架起古阳往回走。

古阳放下心:“方大夫还没想好。”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复杂未必是坏事。”

古阳思考了一会儿,想问别的事。

方云浦看着他的脸说:“他们昨天就该回来的。”

“我和与风师尊商量了下,觉得要来听听你的想法。”他十分郑重地说,“小五看见他们还往别的方向走,于是就跟到了那片草原。”

一片竹叶的影子正好遮住方云浦的眼角。

天苍野茫茫,草低现牛羊。

记忆里的暴雪笼罩四野,穹庐下的祭坛近在咫尺。

古阳镇定的声音微微发抖:“他看见了什么?”

竹叶移开,方云浦的眼睛又亮起来。

“不像是坏事,似乎是在准备什么隆重的庆典。小五看见了一份文书,上面写着你的名字。”

“什么样的文书?”

“古阳,这份文书是从人朝寄过去的。”

“魔生可能是跟着文书去的草原。”

方云浦点头:“我们商量下来也是这么认为。”

“然后他们看见了那场庆典。”

方云浦扶住他滑落的肩膀:“你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她厌恶我胜过厌恶世间一切,。”古阳回答。

方云浦怔住,忽然明白了古阳的自暴自弃。

“叶柔秀的情况稳定多了,但能不能醒来要看她的意志。”他将古阳推上床,“容平姑娘一直在等你。”

古阳忽然笑了:“我不想死。”

方云浦说:“你应该每天对自己说一遍这句话。”

“草原的庆典只有三种目的,一是承继,二是婚仪,三是年丰。”古阳看着方大夫比往日更为温和的神情,“现下刚刚开春显然丰收未到。”

方云浦点头:“你可知人选有谁?”

“我母亲改嫁后育有一子名唤流庆,我离开的那年他十二岁。只要他活着,母亲绝不会让给其他世子。”

“但诏书上只有你的名字。”

古阳沉默一会儿:“人朝寄去的未必是下赐诏书,或许是批阅后的上奏。可我想不出母亲会同意的理由。”

方云浦抚平被角:“等他们回来再说。”

古阳在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才想起来,应该把在竹林里见到她的事告诉方云浦的。

在众人忐忑不安的等待中,魔生和仓横在天黑前姗姗归来。魔生一回来就直奔古阳房里,情况和方云浦描述得差不多,诏书和庆典都和他有关。

古阳静静听完魔生的话。那天嫦娥公主在碑吉岭出口等着,所有人都听见了他们称呼他为“大世子”。这当然只是为了笼络他,安抚他。他没想过草原上真会有人支持他,并且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更诡异的是,朝城居然是同意的,三个月前他们明明已经决定屠杀他,屠杀整座落花蹊。

他在草原生活了十五年,他记忆里的草原上不曾有过这样的人,比嫦娥公主更有威望和权势,否则当年他的父亲怎么会死,他怎么会被绑上祭坛。

“古阳,我也去过草原很多次,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但现在看来,他其实是一直存在的,只是从未现身人前。如果是这样,以前他对你见死不救对你父亲见死不救,现在却公然出面支持你取代嫦娥公主选定的世子……”

魔生来回踱步:“这会不会跟落花蹊,或者说解封龙鱼有关系?奉神部落其实是希望龙鱼解封的?而现在,人朝也默许了他们的选择。”

古阳半晌没有出声,魔生以为他累了,或是惊吓到了。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换人……明明知道你不能出去……”

古阳说:“即使要举行继任大典,当事人也不在。还有别的什么?”

魔生道:“落花蹊不见了。”

古阳抬眼。

魔生一字一顿地再说一次:“它不见了,真正的消失。那片地域直接被削去了,空无一物。”

古阳低下头,微微笑出声:“所以,我不需要死了?找不到,就不可能解封它。”

魔生来回摩挲手掌:“居然做到这个地步。”

“他们现在需要我回去,是为了制衡。”古阳双手攥紧被褥,放开,又攥紧。

魔生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

古阳摇摇头,再摇摇头。

“我们该怎么办?”

魔生沉默地看着他。

“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做,可他们却一直在逼我往那条路走。”古阳轻轻说。

魔生放下心来:“即使不为了龙鱼,你也会为了他们?”

血色的阳光里,十三座墓碑倔强而孤挺地伫立在枯旷的野风中,那景象比暴雪淹埋身躯的酷寒还要刻骨铭心。

悲凉与荒寂是他已经承认的命运。

可原来咄咄相逼的耻辱才是愤怒的源头。

“诏书拟定的继任大典是什么时候?”

“迎夏之日。”

古阳沉吟:“只要我保持沉默,这件事就定了。”

魔生看向古阳腰间:“这把剑……树并不想害你,它只是无法可想。我没有立场阻止它,但你可以拒绝它的。”

“是我不想拒绝的。”古阳翻身下床,“魔生,我想李光罅也是一样的,他也是除了你再也想不到可以托付的人了才会找到你,不然他一定不忍心让你去背负这么承重的责任。”

“落花蹊的故人不会希望你为了他们的坟墓去拼命。”

“死去的人只要活着的人活着就好,可活着的人因为活着所以必须做一些事情。”

魔生望着窗外的夜色说:“我觉得你好像变了。”

“变弱了还是变强了?”

魔生眯起眼睛深深笑:“为生而死和向死而生,哪一种更难呢?”

古阳呵呵一笑:“佛曰,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