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34、决意(1 / 2)落花千里风满路首页

晨起是精力最好的时辰,小五已经习惯醒来后先吐纳十次,然后坐定闭目,仅让三只竖瞳的视线随意漂浮,去往那两个连日观望后变得熟悉的地方。

先是人朝,然后跃过不生河,便是魔都。方云浦嘱咐他一天只可观望半个时辰,若再像第一日那般长久凝视,恐怕又要昏迷一天半日。

头痛欲裂的滋味他领教过一次便已晓得厉害,近日都在目力略觉得酸涩时主动收回,稍加调息后下床洗漱,周身已微感疲倦。水盆里映照出三只炯炯有神的竖瞳,甚至比那对正常的眸子还要闪亮,勃勃生气在少年的脸上昂扬挥洒,那是心口的火花一路烧到了面颊。

他看见些新的画面须得在早饭时告诉众人。他边走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天晚上,那是方云浦说的第十天,直到半夜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沮丧而烦躁地坐在床上,目光呆滞得望着窗外。

月亮又大又圆,难得没有被薄雾遮挡住光华。他正看得入迷,突然发现月亮的形状改变了,缓慢地往上下两端拉长,颜色也变得灰暗,但并不影响他看得清晰的程度。奇怪的是,那灰暗的椭圆慢慢往下靠近,像是从天上降落下来直到他不用再抬头仰视的位置。他揉揉眼睛,酸涩感继续加重,他不由得闭上眼睛,那个月亮却没有消失反而越加清晰,他竟然看清了月亮表面的纹理,月亮怎么会有纹理呢?好像裂开的盘子。他用力凝望,这才看出那些纵横密布的雕花凸凹不平地围住月亮边缘一圈。炸裂的头痛感就是这个时候爆发出来,他“哎呀”一声歪倒在床上,月亮跟着跌落在他床头。这一次,更为恐怖的场景出现了,月亮的雕花边缘上出现了一根细长白腻的东西,那东西的末端有一小块艳红的色彩。

他捧住头呻吟。

方云浦正是在此时推门进来的。

他问他看见了什么。

他在晕过去前下意识地摇头,无法出声回答。

后来,他是在昏睡中想明白了,自己看见的不是雕花的月亮,而是一面铜镜和一只女人的手。

再后来,经过众人集思广益的讨论,加上他的视野变得稳定和开阔,他们都确认他看见的地方多半是在人朝的某处,最有力的证据是那面镜子,方大夫非常肯定这面镜子是摆放在嫦娥公主寝殿里的东西。众人好奇他是如何知晓的,他便说出了那件告诉过古阳的事情,这也向众人揭开了叶柔秀是如何离开不生不死地的谜题。

与风道人问:“方大夫确信那个小妖所言属实?”

方云浦道:“她迷路后沉睡在‘通路’中,后来有人曾来寻她,来人是个有修为的在还未真正到达前就撤回了。我往那个方向追寻,入口的确是一面镜子。直到小五说他看见了镜子,我便唤醒了小妖盘问她,只要如实回答便放她回去。她承认自己是栖息古镜上的妖灵没有实体,镜子的主人正在等她回去。放她去后不到一个时辰她又折返回来,说那面镜子已被主人砸碎,她无物栖身又出不去只好又回来。她哭得伤心,我问她主人是谁,她说主人名唤嫦娥是位人朝的公主。”

今天他看见的画面不亚于那天看见她一截白腻手臂时的恐怖。

还没进门,浓郁香味已经告诉了他几种早饭品种:牛肉煎包,油条,豆花。

与风道人喝的是豆浆,仓横老人在啃麻花,除了卧床的古阳和煎药的白锦绵,大家都坐好了。方大夫帮着容平布菜,他斜眼看了看一脸惺忪的茗兮。

魔生的目光大刺刺地照过来,笑眯眯的脸在晨光里无比可恶。

他拿起一个煎包闷声不响地啃食。

“看来小五今天心情不太好。”魔生说。

与风道人放下碗,仓横撕扯麻花的手停住。

茗兮问:“什么事?”

五目子抬起头舔舔嘴边的豆渣:“有个地方,我看不见,但我不确定是我真的看不见,还是那个地方不见了。”

魔生和茗兮同时抬起了头,容平也俯身坐下。

“哒哒哒!”急冲冲跑来的白锦绵喘着气笑:“油条!油条!”

他自顾抓起一根,含糊不清地对容平说:“我正想着呢!”

“哪个地方?”魔生问。

“落花蹊。”

茗兮皱眉:“你怎么想去看它?”

五目子看着盘子里剩下的半只煎包:“不是特意去看的,就是正好瞟到了那个方位,然后看见了奇怪的事,就又仔仔细细看了几遍。”

“怎么说,”魔生努努嘴示意他继续,“奇怪的事。”

五目子生气勃勃的脸上有些迟疑。

魔生放下筷子:“直说就是。”

五目子抬头看着他:“如果我们看的舆图是正确的,从人朝去仙山的方向只有一条官道,这条官道有个岔口通向落花蹊的方向。”

茗兮点头:“我当时就是从官道的这个岔口路转小路去的落花蹊,这个岔口的标注通用版舆图上也有,只是方位比魔生的舆图画的含糊些。一般很少人去落花蹊,所以也不会察觉实际距离有所偏差,我和古阳当时也只认为是对落花蹊周围的绘制较为疏漏的关系。”

“牙青爷爷说过,习惯使用舆图的多为人朝,而人朝用舆图又多是查询人朝范围内的通道和地域。看过魔生给的舆图后,我们都发现通用版舆图对人朝各地的绘制除了落花蹊其余皆和实际方位吻合无误。所以,我看见那条官道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没有找到那个岔口。”

茗兮愣住了。

魔生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的意思是说,官道上应有的那个岔口看不见了,所以往这条岔路去的方向上看不见有任何景物?”

五目子点头。

“落花蹊没有脱离人朝范围,如果仅仅是看不见落花蹊,那个官道应该能看清楚。”魔生斟酌道。

五目子想了想,再次细细体会那时的感觉,然后肯定道:“我沿着整条官道来回搜索了几遍,没有找到那个岔口。而顺着本该是岔路的方位看去,前头一片空白。就好像是……”

五目子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到了形容:“走到悬崖边上,前面突然没路了。但就算没路,也应该还能看到远处,连远处也是一片空白。”

厅堂里一时静默如无人之境。

然后,茗兮问容平:“古阳的饭?”

容平怔了怔,才想起把已经备好的食盒交给他。

魔生看着他凝重的背影:“一片空白,如同直接被砍断那般?”

五目子点点头,又摇头。

魔生想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或许……”

与风道人劝阻:“尚且观察观察不迟。”

容平也说:“你不能一个人出去。”

魔生垂下眼喃喃道,“落花蹊是个很重要的地方。”

与风道人的目光在五目子和白锦绵脸上绕了一圈游移不定。

仓横吃完手里的半截麻花笑道:“老夫去过人朝多次都没有到过传闻中的遗弃之地,不如同你一道开开眼界。”

魔生笑嘻嘻道:“前辈也看不起我?”

仓横微笑:“你觉得老夫碍事?”

容平投来一道坚利的目光。

魔生只得应承:“前辈言重,既然方大夫都不反对,我自然也是放心的。”

仓横对方云浦投去了然一笑。

方大夫轻轻道:“最多三日,最好两日,药还是现煎现喝为好。”

容平提议:“坐辇车。”

魔生摆手:“小九即可。”

仓横点头:“俯瞰视野清楚,逃跑也快。”

容平踌躇:“小九不听话。”

仓横伸手到唇边,吹起口哨,十分刺耳。

片刻,一道小而迅捷的剪影从窗外掠过,回应一声更为尖利的鸣叫像是抗议。

容平讶然:“前辈的召妖术很特别。”

仓横挥挥衣袖:“不敢和容平姑娘的相提并论,只是沾了点同族的边,对它们的喜恶有点了解,其他种类的可不行了。”

容平愣愣地思考仓横的话。

两人就此出发。

五目子和白锦绵一起收拾碗筷。

“小白,我的竖瞳虽然开了,可算不算得上是件好事呢?”五目子边说边摸摸额头。

三只竖瞳在晨光中看起来像燃烧着的赤色珠玉,很亮,也很瘆人。

白锦绵拍拍他的背:“你说的是冷笑话?我可羡慕死你了!”

“即使看见了,也做不了什么。”

白锦绵认真地想了想说:“可是,总比看不见的好。”

“小五啊,我很想念那个时候的大山,我一直在想如果大山能恢复到那个时候的样子就好了。”

听出他语气里的伤感和严肃,五目子顿时恢复了些精神。

“毕竟,你又向李光罅靠近了一步!”白锦绵肯定地说。

“我们,还有时间,很多时间。”五目子点点头。

茗兮拎着食盒走来,脸色冷暗。

少年们的心沉了下去。

“他还好吧?魔生和仓横前辈去确认,过两天就知道了。”白锦绵安慰说。

茗兮低声说:“我没告诉他。”

“不告诉也好,等情况搞清楚了不迟。”白锦绵喃喃自语。

“我本来是要说的,被它阻止了。”茗兮的声音听起来很诡异,像哭又像笑。

五目子和白锦绵同时望向他,没等他们看清茗兮的脸色,容平已经冲过来抓紧他颤抖不止的肩膀,一手挡住他抵在桌子上想要撞击的头。

她低声喊:“去叫方大夫,快!”

五目子还在发呆,白锦绵已经撒腿跑出去。

容平将茗兮滚烫的额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用整个身体的气力来承受他全身痉挛带来的抽搐。他的意识仍然清醒,正因为清醒所以更为痛苦。坚决不交出支配权是他守护自己尊严的唯一选择。

“坚持住。”容平听见自己这么说,但那不像是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声音从未如此柔软,像一片羽毛落在沙地。

“我要死了。”茗兮咬牙切齿。

“不会。”

“我就是要死了。”茗兮狠狠抓住容平的肩膀,嘴唇被牙齿咬破,鲜血滴在她素净的襦裙上。

“我……”茗兮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

“茗兮!茗兮!”

这个声音好陌生,谁在叫他?

“来了!方大夫来了!”

白锦绵喘着气叫喊,方云浦身上的药草味先被风吹过来。

意识还在,为什么她的声音那么陌生。

“把他放平!小五,你要发呆到什么时候?”

茗兮睁大眼睛再看一眼身旁的人。

没有人,一片漆黑。

几只手把他从一个僵硬的肩膀上拔下,试图让他平躺下来,他抑制不住地继续抽搐,身体像是一条被扭转的麻绳,并且由于失去了那个肩膀的支撑颤抖得更为严重。

“哈,臭小子,原来你脾气也不好,我挺喜欢。”

脑中穿来一阵干笑声,粗糙又癫狂。

“谁……谁要你……喜欢!滚出去!从我身体里……滚出去!”茗兮以为自己是在声嘶力竭地咆哮,但他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

“哦,滚?哎呀呀,这我可办不到,你这小身板住得挺舒服,我也懒得挪窝。”

“滚出去!滚出去!”茗兮继续嘶吼,耳朵里依旧什么也听不见。

“好孩子,你怎么变得如此无礼?小时候的你要可爱多啦!”

茗兮终于听见一阵巨大的声响,像是车轮碾过瓦砾,又像是海浪拍打礁石,他心里知道那是自己的喘息声。苟延残喘。

“没事了!茗兮,没事了!放松下来……放松!”

方云浦似乎也在咆哮,为什么生气?

他想寻找那个肩膀,却无法将手臂抬高半寸。

方云浦熟稔地取穴扎针,不消一会儿茗兮的头顶就被插满了,他掀开衣襟,如预期般看见了一条暴凸的青筋,这是任脉,蝃蝀就寄居其中。

青筋之上有两处比其他地方颜色更深,上为膻中,下为神阙。此两处受害更深,表明患者自幼体弱,哮症病久,后虽治愈,病根尚在。且胎中受惊,孕育艰难,或许险些小产。方云浦的手指在两穴上游弋,青筋的颜色随着他手指的来回抚摸渐渐消退下去。

他吁出一口气,再搭脉。眉间紧缩。作为大夫,他知道,被蝃蝀寄生后茗兮的体质有所好转,直至成年发育良好,消带去了不少胎里落下的病症。这是因为获得了蝃蝀强盛气息助力的缘故。但凡事过犹不及,沉睡中的蝃蝀一旦彻底觉醒,几乎没有普通人类可以承受住它狂烈的妖气侵蚀,肉体将不得不在同化和崩毁中二选其一。

茗兮想选择的是后者。作为大夫,他要尊重病人的意愿。

喘息声慢慢平静下来,蝃蝀并非想要吞噬它的宿主,至少不是今天。它再次陷入沉睡,在茗兮的身体到达崩裂的前一刻戛然而止。

它是想警告他?还是想逗弄他?

他叹息一声,转头对白锦绵吩咐:“今日的药先停下,等我改了方子给你。”

白锦绵点头答应。

五目子说:“我背他回去。”

方云浦挨个儿取针。

容平跟在五目子身后,小心翼翼把茗兮耷拉的手臂推回五目子肩膀上。

与风道人方才一言未发,只静静看着几个年轻人处置,直到此时只剩下方云浦一人才说:“幸苦你了,这里的都是病人。”

方云浦微笑:“大夫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依大夫所见,何为人事,何为天命?”

方云浦略一愣:“能改变的是人事,无法改变的是天命。”

“方大夫可有想要改变的事?”

“晚辈活在当下,过去和未来皆是虚妄。”

“大夫想在此度过一生?”

“妖域是四界里最清静的地方。”

“你所谓的清静,在世人眼里实为荒芜。”

“师尊认为荒芜便是卑微寒酸吗?”

“不,荒芜只是荒芜。”

方云浦想了想:“师尊说的有理。”

与风道人与他对视,想要把那口荒芜的井看穿,看到半路又不得不收回,那井里有座迷宫,他怕自己忘了回来的路。

“年轻人还是要放眼未来,像他们那样。”

与风道人微笑着起身。

方云浦注视着他离开,心里浮上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以前也有人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他不想想起来,不想现在想起来。

庭院里的日光已经盛放,他望向高远的天际,是那座山的方向。

那座山,德高望重,尊贵威仪。只是,每次听见他人提及,他的心底总是涌起不详的预感。很熟悉,也很久远,忘记了,忘记过,又再度想起来。

到达山麓下的时候,太阳刚刚偏西,其实小九的速度可以更快些,只是它心里不高兴,两个乘客不敢勉强它。它高贵的脑袋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像一蓬蒲公英的花苞,随风震荡,零星的火花从它的尖喙中溢出,立刻被清冷的山风浇灭得只剩下缕缕青烟。它倨傲的眼睛里显露出深沉的愤怒,本能警告它这是一座怎样冷厉而强悍的山峰。它感受到了山峰的不屑,它血液里远古的骄傲和野性的畏惧交织抗争,让它越发烦躁。它蹲下身子,迫不及待地将乘客抖落下去,好让自己尽快变回翠鸟的模样。

魔生仰望托举着夕阳的山巅,群鸟盘旋,枝叶婆娑,风声悦耳,气息冰冷。这里的春天还遥远得很。

“壮观。”仓横赞叹。

“前辈为何从未来过?人朝离仙山很近。”

“或许是机缘未到,与公子俍总是错过来这里瞻仰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