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27、水不争(2 / 2)落花千里风满路首页

“我弄丢了你的长命锁,对不起。”

茗兮长长吁出一口起,长久以来他一直想再说一次这句话,认认真真地说。终于说出来的时候,他再次懊悔没能更早一点说出来。

“我会赔你一个新的。一定。”

容平摇头:“不用了,我不想再要长命锁了。”

“我可以赔你个别的东西,随便什么,你想要什么?”

容平沉默。

“什么都行。”

脸颊的温度退去,容平抬起头,看着茗兮那不同寻常的目光问:“我现在想不出,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行吗?”

茗兮点头:“一言为定。别看我现在是逃难,身上带的银票一张没丢。等我们回去人朝,尽管挑你喜欢的。”

话音刚落,茗兮愣了愣,自嘲道:“不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了。”

容平默不作声继续往旷听居走去,脚步稍快,便把顾自出神的茗兮丢在了身后。

雨势顿了顿,若隐若现的晨光穿过迷雾歇息在她的肩头。极短暂的刹那。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她有点想看看茗兮回去人朝后的样子,想跟大家一起去逛人朝最繁华喧嚣的市集,她希望莛葳山庄里的每个人到那个时候还能走在一起,她希望这样有同伴的旅途不要这么快结束,即使不是满意且愉快的旅途。

门窗仍然是敞开着的,一股辛香的草药味从床头扩散至屋内各个角落。

容平无视袒胸露背坐在床沿的古阳眼里明显流露出的尴尬神情,只将饭食一一摆上桌面,并且动作麻利地把他汗湿的衣衫取走,换上一套干净的放下。

方大夫第二次来了,虽是想让病患雨天好睡,但该看诊的时辰仍是耽误不得。

古阳瑟缩下肩膀。

方云浦的手指顿了顿:“痛?”

古阳摇头。

“就快好了,忍一下。”方云浦的食指,中指犹如拨弄琴弦般在他肋骨间来回挑捻,确认那根凶器的位置。

古阳以为容平放下早饭就会离去,毕竟姑娘家总要避嫌,不想她直愣愣地瞅着方云浦的手指,目不转睛地看他施展无物入有间之术,大有观摩学习之意,竟挨近床边站住不动了。古阳低下头掩饰自己的窘迫。方云浦神情专注而凝重,左手扶住他肩膀,右手细细在他胸口摸索,手指时不时停在肌肉深处,脏腑之侧,那种感觉又痛又痒,说不出有多煎熬。幸好胃里空空如也,不然可能会忍不住呕吐出来。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后,方云浦抽出手指,坐到他身后。

古阳骇然:“后面也能摸到?”

方云浦将食指按在他的左侧肩胛骨上,轻轻摩擦。

“我在找合适的取针位置,胸前剖开损伤较大,脏器过于密集,如果从后面取,可能容易些。”

骨骼被异物碰触,肌肉紧绷,神经开始抽搐。

古阳咬牙死忍。

“位置太深了,够不到。”方云浦叹气。

皮肉放松下来后,古阳才感觉到后背和前胸又沁出密密一层汗珠。

“不舒服是正常的,这针插得极深,紧挨着大脉和心肺相连处,只要稍稍震动便痛不欲生。”

方云浦擦擦手,抬头才发现容平站在身边。

“容平姑娘好学。”

容平抿抿嘴。

方云浦笑道:“但说无妨。”

“这……学得会吗?”

她问得是这隔空探物之法。

方云浦摇头:“很可惜,这没法学,因为这不是一种本领或手艺,而是一种体质。”

他扶古阳坐到桌边:“现下控制住了,药还是要喝,肌理的炎症很难完全消除,只能缓解一二。若她的情况好转,你才可以放心,不然,你也性命堪虞。”

古阳说:“我想去看看她。”

方云浦同意:“吃完饭正好到了给她施针的时辰,但你不可久留。”他转头看向容平,“容平姑娘要做这么多人的饭食,真是辛苦。”

“不辛苦,有田姨帮忙,而且我也喜欢做饭。”

“田姨?”方云浦仔细回想下,前几日来得匆忙,又忙着给给人看病,可能还没来得及见到。

容平拍拍腰上的荷包:“田姨怕生,从不见人。”

方云浦看了看她的荷包,没再追问。他咀嚼着鲜嫩的咸菜,回想刚才手指上的触感。不会错,这个人的体质跟自己很相似,甚至要更接近。更接近什么?他想不起来了,似乎是件很重要的东西,同时又很危险。

容平看向门边,门缝里有道人影。

“茗兮。”古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自然一眼认出了来人。

茗兮推门进来,晨光跟在他身后,屋里一下子亮堂了些。

昨夜才见过,但今早古阳的气色明显好转很多。茗兮犹豫片刻,也在桌边坐下。

古阳见他神色异常,投去询问的一瞥,茗兮装作不知。

一时各人各有心事,气氛反而凝重了。只有容平浑然不觉,继续问:“方大夫说的体质是指什么?方大夫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吗?”

方云浦擦擦嘴:“其实我也记不清了,但我跟他俩肯定差很多。至于容平姑娘,你本就天赋异禀实在不需要学习像我这般的雕虫小技,若想学医,我倒是愿意倾囊相授。”

容平叹气:“家里大夫极多从小围着我转,容平可怕大夫了,不想学医。方大夫的医术跟他们不一样,厉害多了。”

“我这法子原不是用于治病上,寻常病患也用不到这方法,算不得厉害。”

“如果不是用来治病,还能用在何处?”

方云浦想了想才说:“我想这其实算是一门妖术,正当的修行者是不屑于学习的。”

“妖术?”

方云浦站起来,给古阳递了个眼色。

古阳识趣地跟着站起来,茗兮揣上两个包子。

“是啊,妖术。”方云浦推门出去,抬头张望一下。天空放晴,雾气散退只有一地泥泞证明刚才下过雨。墙角的石缝里杂草亮晶晶地冒出头,湿漉漉的嫩绿色格外清新润滑。

“路不好走,慢慢来。”方云浦嘱咐道。

茗兮跟在古阳身旁,看他是否需要搀扶。

“趁有精神了就去看看。”古阳轻声说。

茗兮默默咬着包子。

走了几十步便看见一条长长的碎石小径,碎石被野草盖住一半。两边幽篁密布,光线瞬间黯淡下来。

古阳开始气喘。

茗兮硬拉着他的手臂绕过自己肩膀:“这么要面子?”

古阳摇头。

茗兮架着他亦步亦趋地踩在湿滑的鹅卵石上小心前行,对回望过来的方云浦摆摆手示意他先走。

方云浦快步走进竹林深处的山房。

那是间修葺简单的小屋,想来只是为了暂做歇息而非待客使用。屋外摆放着数十盆盆栽,因缺少打理长成了一盆盆呆板的茂密草植,分不出种类和原有的形态,一派荒凉景致。

四周竹林沙沙作响,更添几分寂寥。静是够静了,却有点难言的悲戚。

终于走完长长的小径,茗兮推开门扶古阳坐下。

两把藤椅,一张木桌,他想起她住的屋子也是这般粗糙简单。

很久未见了,她还是美得惊人。茗兮说的没错,任谁都能看出她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方云浦动作娴熟地翻动她纤细的身体至俯卧的位置。

古阳惊觉方云浦着手脱下她的衣物,慌忙别开眼,又看见一旁的茗兮咳嗽一声,整个身子转向门外。

古阳盯着桌角看了一会儿,眉头皱得紧紧的,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他暗自咬咬牙,下定决心后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床边。

方云浦熟练地扎针在各个穴位上,已经施了七八针。古阳的双手握紧拳头,心口落下一块坚冰。

白皙的皮肤里透出一种青灰色,肌肤下的血管高高隆起,像是用朱砂画了刺青。腰以上的部分还算完好,只有每日施针留下的细小针眼由于气血运行不畅无法消退,而腰间以下,只能用惨目忍睹来形容。

古阳脸色发红,羞恼和怜悯同时在他眼里窜出火苗。

“这伤……”

方云浦的针艰涩地扎入那片伤疤,纵横交错的凸起是因为难以愈合反复感染留下的痕迹,更有三四处的皮肉凹陷严重,伤深入骨皮肉具削。

“应该很久了,走路的时候也会痛。”方云浦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轻抚摸骨肉间的坑洼处,“伤到了盆骨,断裂处没长好,恐怕将来分娩会有困难。若是保持兽形身体的负担会小很多,她只怕不肯。”

方云浦抬头看看古阳:“你看见了,她不一定能醒过来。”

古阳蹲下身子,平视叶柔秀昏睡的脸。失去意识的她冰霜消融,不再拒人千里难以企及,像只奄奄一息等待死亡临近的小兽。

方云浦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开始取针,每拔下一针,皮肤上便留下一个血点,殷红发黑,触目惊心。

“我定当尽力。”

方云浦给她盖紧被子:“常常来看看她,和她说说话。”

古阳挑眉,茗兮转过身,瞪着方云浦看。

方云浦被他俩看得不自在,嗫喏着解释:“有人等着,才会想醒来。”

茗兮反问:“你这么肯定古阳来看她会有用?”

方云浦思考片刻慢慢道:“叶姑娘的朋友曾经循着我带她离开的路找寻过来,没法在我的通道里面找到出口,但留下了一些痕迹。我从他的意识里看到了一幅画。”

茗兮一脸怀疑,古阳想起了那块石壁。

“我在那幅画里看见了你。”

古阳哑口无言。

方云浦接下来说的话更让他震惊不已。

“还有人也想找你,正确来说是件古旧的魔器,占据了它身躯的小妖借着它的力量来追踪你的位置。本来不想理会的,但我从那小妖的意识里感到了对你的杀意,所以就没让她回去。她被我困住后说她是奉了你母亲的命令来找你的,劝你早早回去,否则你母亲迟早杀了你。我见她年岁尚小并不十分懂事,不像撒谎的样子。”

方云浦斟酌着想要询问,但看见古阳眼底流泻出来的恐惧神色,便知道没有再问的必要。

“后来另一个人来试图找回那个小妖,只探探路便回去了,可见已经感知我的存在,是个难得一见的高人。这个人你也心中有数吗?”

古阳低头不语。

方云浦转头看向茗兮,他的表情是疑惑多过惊讶。

“我只是个大夫,只能治病治伤,半年之内,你都要好好休养,除非能取出这根针,否则一切耗费精力体力的事情都可能随时要了你的命。”

古阳霍然抬头:“不能费力?”

方云浦望向窗外的竹林:“说的准确些,你不能练武。一点不能。”

古阳举起右手,虎口处的厚茧并没有因为这一路的懒惰而变薄,它历经的岁月也很漫长。

他想继续磨炼自己的刀法,容平姑娘的荷包里应该找得到一把称手的好刀,只是他犹犹豫豫一直没想好如何开口。

腰间的木剑虽然得之意外,却是有生以来第一件属于自己的兵器,他心里着实欢喜。他迫不及待想要挥舞,哪怕仅仅只在梦中。

茗兮看穿了他的失望和焦急,闷闷地说:“你先保住命再想其他事。要是她醒不过来,你就要开胸剖肚,这法子真的能用?”

方云浦沉吟道:“我相信叶姑娘能醒过来。我希望她能醒过来。”

古阳和茗兮对视一眼。

“所以,请你尽可能地多帮帮她,也是帮你自己。”

古阳的眼神亮了亮,又黯淡,闪了闪,又平息。他心中的暴风雪从昨夜出现后就没有停止,直至刚才听见方云浦说的跟母亲有关的消息时终于尘埃落定。他不可能忘记那一夜的风雪,那深入骨髓的冷,还有孤凉。

“我尽力就是。”古阳微微挺起胸膛。

茗兮看着他的眼神,知道有什么东西一锤定音,自己无力阻止,只好让出道路,由他去走。

古阳听见他离开的脚步,没有挽留,有件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和大夫细说。他把昨夜梦里所见的一切转述给方云浦,方云浦脸上先是惊疑,而后茫然,听完后想了良久,才露出胸有成竹的平静。

他告诉古阳,他的揣测是对的,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梦,连梦都不是。

古阳耐性地等待着他的结论。

方云浦说:“世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路’,把两个不同的地方连接起来。你和她隔着一片湖,你要想办法到湖的对岸去。”

“一定要过去吗?”

方云浦皱眉:“湖水不是不变的,只有过去了,才能确保安定。”

古阳想了想,没有答案。于是他问了别的问题:“茗兮的情况怎么样?可有危险?”

方云浦笑笑:“他的情况,是最简单的,就好比身体里面养了只处于冬眠期的寄生虫,它只要不醒过来,宿主和普通人就没有区别。”

“身体里有虫还不危险?”

“普通的寄生虫也会对人体有害,有些甚至可以致人死亡,更不用说是妖虫了。但正因为是妖虫,它和普通虫子又不一样,不到万不得已它应该也不想醒来。”

“那万一醒了呢?茗兮会怎么样?”

方云浦和古阳面对面坐下,想要倒杯水却发现茶壶里空空如也。

“我去烧水,正好也该煎药了。”方云浦说着便快步推门出去。

古阳急急赶上,体力殆尽,一时站不稳脚步。

一条熟悉的手臂伸过来,原来茗兮一直站在门外并没有离开。

古阳想着手臂的主人一定听见了他们刚才的对话,便忐忑地抬头。

“他那么说是为了让你好受些,他跟我说的时候更直接。你就别再追问了,我们这些人里头就你的病还能说出个像样的医治方法,你好好养着就是。”

古阳停住脚步。

“还有哪些人有病?”

“小五小白容平算是一类,与风师尊和魔生是另一类。”茗兮吸吸鼻子,“具体的我也听不太明白,只是隐约察觉,他给与风师尊和魔生的医嘱虽然用词不同,却都是命数有定,好自为之的意思。”

茗兮说着也停顿了一会儿:“魔生,我在想难道是因为救你的缘故?”

古阳脑中嗡嗡作响,他不是没有揣度和疑心,只是一路事端不断,没有深思。此时听茗兮这么一说,看来他心里也已思虑多次只是没说出口。方云浦此番给每个人都诊治了病情,才有机会获得了确切讯息。

茗兮知他所思,便安慰道:“如果叶姑娘能治好,他们或许也能。”

从竹林走到旷听居,其实只需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但这段距离对古阳来说已经足够远,一路竹叶簌簌,光影迷离,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沉睡,只有身体如同行尸在茗兮的搀扶下游荡移动。

终于被放进床铺,茗兮给他整理衣衫盖好棉被。

古阳很快失去知觉,连茗兮推门出去的响动也未曾听见。

只有辛香的药草味在鼻端萦绕不去,刺激着残存的意识在昏睡和清醒间来回推搡。

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套住他的脖子往深处拉扯,脱壳了的意识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自在。暴风雪又开始奔卷,湖水离他很近,近到只需稍有风助便可爬上岸去浸没他的鞋子。

鞋子?不,他发现自己光着双脚,连袜子也没穿。

湖面一贯安稳,像面平躺的镜子,反射日光,承接雪花,他知道不可以踏上去,可又为何要脱鞋?

他极力寻找对岸的身影,这次很费力,一样的距离,却看不清对方的容貌了。这次她也没有练剑,只是静静站着,看不清是面对他还是背对他。

他摸一摸腰间,果然木剑还在。

他站在湖边思考,却发现对岸的人影越来越模糊,已经缩减成一个凝固的点,甚至连湖对岸的边际也看不分明了,那个点好似竖立在湖中的水草,一动不动。

一望无际原来是这么可怕,如果连岸边都消失不见,要如何才能到达?

思及至此,他不由自主的踏入湖中快步奔跑,避开雪堆,任由湖水漫过脚踝直至胸口。

踩空的瞬间,他抓紧木剑,剑身太细,不知是否足以负担他的重量浮出水面。可木剑入水立刻变得沉重不堪,不仅没有上浮,反而将他更快地拉入湖水深处。

光影俱灭,眼前漆黑,他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剧烈的咳嗽让他吸入更多水,窒息的前一秒,意识受到一阵推力的拍打,回到一个温暖的地方。

古阳蓦然惊醒,试图挣扎,动弹不得。他大口喘气,脑中抓住窒息前乍现的灵光牢牢不放,闭紧双眼用力回想那种感觉,答案就在湖水的深处。

刚才的梦境是真正的梦境,大概是心有所思的缘故,梦境是他担心的情景的映射。

白日迷梦,往往自问自答。

古阳费力掀开被褥,斜倚在床头深深思索。

龙鱼,温泉,不生河,湖。

他从没想过事情竟然如此简单粗暴。落花蹊不顾天命,不惮神佛,那十三座墓碑绝不苟同运数。他不信命格,不曾卜卦,已被送上祭坛还遑论何等前程。

他抽出枕下木剑,无言嘲笑自己。

送他木剑,不仅仅因为这是树肉身的一部分。他是龙鱼传承,命理主水,水能养木。树还未真正枯绝,凡尚有一息存留的,自当拼死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