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与风道人和大家同席吃饭,他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精神抖擞,胃口不错。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年轻的后辈,看着他们就像看见了明天的晨光,生生不息朝气蓬勃,使人忘却时间的无情岁月的残酷。
五目子和白锦绵向与风道人追问了许多有关仙山的往事,与风道人被问烦了,于是提议大家一起玩个游戏。
游戏规则很简单,容平姑娘念一句诗,接的上下一句的人便可以指一个人来提问,被点名回答的人若回答不出或不说实话便罚酒一杯。然后他可以点名向下一个人提问,如果下一个人也回答不出或不说实话,便也罚酒一杯。被点名者若能回答出问题,就不用罚酒直接向下一个人提问即可。
“为什么要念诗这么麻烦?”五目子抗议。
白锦绵摇头:“我不会念诗,岂不是没有机会提问?”
与风道人笑眯眯地解释:“所谓附庸风雅就是如此啊。即便不懂诗,只要回答了问题也可以提问,并非不公平。”
魔生在众人脸上环视一圈,师尊的意图很明显,就是给予每个人提问和回答的机会。
除了两个精力旺盛的少年,其他人都各自有些疲倦。把与风师尊接来莛葳山庄后,众人终于离开乘坐多日的王母辇车,在容平姑娘荷包里各种神奇物件的帮助下,总算在天黑前整理出了一个院落歇息。地方是魔生挑的,在山庄的东南角,池水围绕,兰草丛生,满目绿竹,名曰:芷芳苑。此时,众人就坐在庭院偏南角的一个亭子里,花香幽微,月色皓洁,轻松自在地随意说笑一番便是最好不过了。
茗兮看一眼自打回来后就比平时显得更为沉默的古阳。
星光犀冷,刺穿一桌残凉佳肴。
“容平丫头第一个吧。”与风道人笑眯眯地端起酒盅。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容平念道。
五目子和白锦绵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同时飞快地对视一眼噘起了嘴。
本以为其他人会立刻接上,不料大家都保持着沉默。
“嘿,难道你们都不知道吗?”五目子阴阳怪气地问。
魔生“扑哧”一声笑起来。
五目子不解地看着他的笑脸,忽然明白过来,师尊只说接上下句的人可以提问,接不上不一定代表不知道,只是不说。为何不说?自然是因为没什么想问的!这是变着法调侃他和白锦绵问题太多呀!
玫瑰花酒被古阳留在了“日思”亭,桌上现在摆出的是桂花酒。明明还在深冬,容平却拿出桂花酒。茗兮抿了一口,比皇宫的御酒还好上百倍,即便是凡间臻品也不能和仙家之物相较,胜在随意,也胜在无意。
竹叶拂动,浅吟低唱。
“师尊,容平出题太难,大家都接不上呢!”魔生笑道。
与风道人微笑:“那便我来接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与风道人的声音气韵绵长,情致豁达,原本只是赞扬君子的诗经他一念更染上了出尘遗世的风骨。
“我既接上了,那可要提问了。”与风道人苍白的眉毛舒展开来心满意足。
他伸手一指。
“你最喜欢仙山里的哪个地方?”
五目子一愣,这问题……好难……
“怎么,喜欢的地方太多?还是没有喜欢的地方?”
白锦绵悄悄用手肘捅了捅他的侧腰。
“我……,我喜欢……千极峰。”五目子用细弱蚊蝇的声音回答。
白锦绵挨着他坐,听得最清楚,他狐疑地看着好友,这地方听着耳熟,但感觉不太好啊。
大家耳力都不差,声音虽轻也都听清楚了。
可除了与风道人和魔生,大概没人知道千极峰具体是个什么地方。听名字,像是一座山,仙山本就是一片群山,喜欢一座山也没什么奇怪的。可五目子的表现太奇怪了,反而让人疑惑不解。白锦绵努力回想,这名字究竟有什么古怪的地方,让他心里沉甸甸的难以舒坦。
与风道人的声音格外慈祥:“千极峰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地方,站在那里看风景当是绝妙无双的。老夫也很想上去看看,无奈机缘不合,实为人生憾事。”
“啊!啊!”白锦绵心头一亮,很小的时候听族里的老人说过,“千极峰就是那座山!”
五目子涨红了脸。
容平和茗兮诧异地盯着白锦绵,他脸上的亢奋表情是少年人猜到谜题时纯粹的欣喜,可他望向好友的眼神里却显露着质疑。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古阳也抬起了头,如梦初醒般环顾众人。
“想不到小五这么有志气!”魔生眨眨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满脸窘迫的红晕。
“千极峰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茗兮直截了当地问。
“千极峰是仙主居住的地方,传说千极峰有千级石阶,每级石阶都会向来者提问,答出问题才能继续往上,否则就只能停留原地。”魔生忽而想起一事,“说起来,你们两个之前是听仙主亲口说过千极峰这名字的,难道都忘了?”
容平和茗兮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又立刻转眄。
“那个时候,是那个时候?”茗兮先想了起来。
容平难得皱了眉:“千极峰谬语云阁……”
魔生点点头:“当时林长仙就是这么介绍他自己的。”
茗兮白他一眼:当时古阳下落不明,你又把我们耍得团团转,突然冒出来个自称仙主的人,谁还去关心他是千极还是万极峰上的神仙!
“那就是说,除了仙主,谁也没有去过那座山?既然没有去过你怎么就说喜欢?难不成你的意思是要当仙主?”茗兮随口说道,这千极峰不就和皇帝的龙椅一个意思?
五目子没有吭声,脸色由红转白。
与风道人摆手道:“顺序不对了,现在不是你提问,该是小五提问。”
众人皆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与风道人说的是游戏规则。五目子回答了问题,接下来就该是他提问了。
五目子听与风道人如此说后,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这游戏有些深意。
他没有多做思考,非常爽快地伸手一指,让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他问的问题更是出人意表。
“你想不想和仙主比试一次?”
唯一一个没有表露出惊讶的便是被点名回答问题的人。
容平用力点点头:“想。”
连魔生也意外了,他疑惑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逐渐长大势必远去的孩子。
与风道人笑道:“容平好志气!”
五目子用少年人才有的挑衅目光看向茗兮,茗兮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借着容平的答案来回答他刚才对自己的质问。
对强者的向往,是少年们全力以赴的热血宣言。
茗兮自嘲一笑,少年人怎么会想得到那个位置所代表的腌渍肮脏?可他一时竟有些情不自禁地要去羡慕他们,那份滚烫热血中的不气不馁。
他望向坐在对面的少女,明媚眼眸里看不到情绪波动,反而让她看起来无比坚定。
“比一比就好,输赢都好。”容平接着说,是宣告,也是解释,为了让大家明白,为了让大家不担忧。
但她的表达实在缺乏风韵,听起来反倒是像决心背水一战的慷慨。
“要的不是输赢,是想和自己比一比。”古阳轻轻说。
情志来不及推展延长,容平已经举手指着古阳问:“你和魔生吵架了?”
魔生和古阳皆是重重一凛,避开容平的注视。
与风道人适时地说:“不想回答问题就罚酒一杯。”
古阳沉默片刻,将面前的杯子斟满仰头喝尽。
然后,他伸手指向魔生。
还没等他发问,魔生便笑眯眯地说:“容平说的没错,我们吵架了。”随即立刻伸了手指指回去:“你说我们为什么吵架呢?”
古阳目瞪口呆地盯着那根细长的手指,恨不能一口咬断它。
大家当然知道这顺序不太对,规则有些凌乱,但想一窥究竟的好奇心无比强大,连与风道人也默许了魔生的胡搅蛮缠。
谁让古阳平时总是拒人千里的样子,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整整他也是趣事。
古阳看一眼面前的杯子,他要是再喝一杯,就等于承认他和魔生的争执由他引起。腰间的木剑抵住他的肋骨,微微钝痛。
“不算是吵架,我生自己的气,和他不相干。”
魔生依旧笑眯眯,眼神亮晶晶的。
古阳明白了游戏的意义,伸手而出,指向该指的那个人。
“你有没有恨过落花蹊,恨过带你进去的我?”
“哐当!”茗兮手里的酒杯跌落于地,粉身碎骨。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古阳,像是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古阳平静地与他对视,忽然发现,茗兮的眉目在月光下和嫦娥公主有些相像,华丽得让人畏惧。
“恨过的,对吗?”他笃定地对自己说。
茗兮的酒杯已经摔碎,他咬牙切齿着摇头。
容平从荷包里摸出一个新酒杯,明显是另一套器皿中的一个。
她默默绕桌一圈,将所有人的酒杯都换下,大概是怕再有失手,这一套酒盏皆是青铜材质。月光柔软,细细描摹形态,每只皆是不同,连尺寸都有些许差异。
与风道人端起酒盏仔细端详啧啧称奇:“容平姑娘的宝贝实在稀罕!”
“还有两只可否拿出来给老夫一观?”
容平一边收拾众人用过的酒杯,一边摇头:“只有七盏。”
“既名‘九龙阅’,如何只得七盏?”
容平挂好荷包回到座位:“伯伯说,如果九龙聚首,天地倾斜,海水倒灌,七盏已是极致。”
“哈,原来如此。仙家的眼光见识果然非比寻常。佩服佩服!”
众人虽不甚明白却也知道这酒盏大约来历不凡,并且容平转述的有关“九龙阅”只得七盏的解释颇有禅意,发人深省。
茗兮摸一摸眼前的酒器,这是一只腹部制成酒杯的嘲风,龙的第三子,皇宫的殿宇楼台角上都能找到它。他左顾右看,古阳的龙身无角,是为螭。魔生的更为眼熟,每个香炉上都有的狻猊。不知容平是有意还是无心,他们三人分到的器皿形状竟和各自的出身来历际遇境地如此相衬。
他再向远处看,与风道人的最为特殊,四足为脚,负重的龟壳微微凸起,长长的杯身犹如一块石碑。正对面的容平轻轻摩挲留给自己的一只,外形最像龙却被雕琢得细腻文雅丝毫不见龙的威仪猛烈。
“这是龙吗?我怎么看着像老虎?”五目子不满地指着自己手里的酒盏。
“那是狴犴,喜欢主持正义。”魔生倒酒入杯,“我是狮,你是虎,小容平就不能给我个像龙的用?”
“我和你的挺像的,就是没你的好看。”白锦绵拿起自己的酒盏和容平的比划。
“你的才是最像龙的,就是小了很多圈罢了。”五目子笑道。
白锦绵失望:“像龙的不好看,不像龙的都好看,这是什么道理?”
他张望一下古阳的杯子:“你的居然还缺了角。”
古阳若有所思地看着青铜在月色下泠泠的幽光。
大家都忘记了进行到一半的游戏,于是与风道人提醒道:“言归正传,该谁提问了?”
茗兮轻轻喉咙:“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回一千年前,你是不是还会选择把这一千年睡过去?”
白锦绵瞪大眼睛:“要是我能选我自然不想睡。但如果我没有遇见你和小五,我当然还是要继续睡下去,因为一个人太寂寞,要是不睡觉怎么度过那么长的一千年啊!”
“师尊,你说我现在才开始修行,是不是太晚太晚了?”
白锦绵委屈地问。
与风道人举起酒杯:“学无先后,达者为先。”
说罢,他缓缓站起来:“时间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
游戏的目的既已达到,就该适时收场了。
每个人都问了一个想问的问题,回答了一个不想回答的问题。
除了他自己。
“明日正午,我和方云浦有约。”
古阳跟着站起来,对着老人的背影说。
与风道人的脚步止住了。
夜风凉凉地吹过庭院每个角落,吹不进少年人的火热心房。这些后辈都是好孩子,善良且正直的孩子。要是可能,现在的他愿意做他们所有人的老师,倾囊相授。这样就不会在垂垂老矣的暮年,被自己仅有的两个徒弟逼到绝境,一个忘了他,一个只想赢他。
“我已经见过他了,无需再见。剩下的,是你们之间的事情。”
大家面面相觑,愕然地开始揣测,与风师尊竟是何时见过了方云浦。
魔生对古阳使个眼色,跟着与风道人身后走去。
月光铺满一地,亭子里最终只剩下古阳和茗兮。
他们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对方,也决定好了要回答那些在此之前一再回避的问题。
只是今夜不是适合夜谈的时机,但既然起名“晾月”,此处必然是个赏月宝地。
“除夕那夜看见的穆俯已经不是我记忆里的家了。”茗兮喃喃自语。
古阳微微点头,眼前的月光虽美,却不如草原上看见的那般高宏。
落花蹊不是他们的故乡,却比故乡更重要。他们在那里得到的,弥补了他们在故乡失去的。
落花蹊用蛮荒将他们催长成人。
原本和煦的阳光经过反射变得刺目,虽说只是面铜镜,因为被岁月擦洗过的次数太多,也因为本质的不同寻常,所以比普通铜镜明亮许多,有种近乎于透明的光彩,这种光彩是嫦娥公主最喜欢的,能将她倾城的容貌映照得越发耀眼。可惜,现在这种光彩黯淡了大半,只余下日光的反射,这意味着镜子的妖力被某种强力的法术封藏,退变成一面普通的镜子。
嫦娥公主推开一桌放冷了的饭食,愤懑地抱怨:“大渊献,您可曾见过如此怪事?五百年的镜子不过如此?”
大渊献拿起镜子翻来覆去查看,厚茧丛生的手掌摩挲铜镜表面,光洁的镜面如实地映照出他满脸风霜以及风霜掩不住的睿智。
镜子映照出人的真实面貌,重要的不是皮相,更是皮相之下的欲望。自作聪明的小妖栖身于这被封印的魔物里,久而久之以为自己已经堂而皇之成为镜子的主宰者,不仅没能让嫦娥公主看清她自己的执念,反而让她越陷越深。嫦娥公主让镜妖去确认大世子的行踪,这件事若发生在和大世子见面之前,还不算有错。但分明见过,见过之后还要这么做,未免愚不可及。那天傍晚,那片火海,那些同伴,那场大雨,都是警告。大世子已经不是十年前孤独无助的少年,还用十年前的态度对他,用十年前的眼光估量他,这位母亲的愚鲁实在让人束手无策。
大渊献放下铜镜的同时,重重地摇头。
不是看不见,而是不肯相信。
嫦娥公主看着他的手:“以您的境界也没有办法吗?对草原来说,您便是神明一样的存在,您早已跨过永生的门槛,这样的事怎么能难住您?”
大渊献抬起脸,用一种恰如其分的恭敬语气慢慢回答,他的眼里看不出一丝尊重或是敬畏,平静如海:“召唤术的确算不上难事,但情况若有不同也可能变成一件办不到的事,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什么情况?”嫦娥公主略抬起下巴,美目下垂,拨弄无名指上的玉戒。昨晚没有睡够,眼下阴影凸显。她不照镜子也知道,所以心情更糟。
“对于一个无法回来的人,旁人自然是无法唤回的。”
嫦娥公主秀眉深蹙:“无法回来?大渊献试都未试如何定论?”
“镜妖追寻踪迹走错了方向,连同她自身都被一条巨大强悍的通路吞噬掉了。”
“如果真是这样,您应该已经无法感知到她,这面镜子也该毁掉了才是。”
“所谓吞噬,并不一定意味着死亡,可能只是像珍珠那样被包裹住暂时沉睡了。”大渊献想了想又说,“这面镜子和那只小妖本不可同日而语,并不会因为失去寄居者而毁灭。”
嫦娥公主不悦,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膝头。
“那条通路很大?”
“不知道。”大渊献叹息。
“您的意思是你找不到它的边界?”
大渊献闭上眼在脑中回想触摸镜面时感觉到的力量,寻觅更为贴切的形容。
“正确来说,我不能肯定那个空间是否存在等同于边界的东西。”
嫦娥公主沉默了。
大渊献又说:“那种遥远像是在仰望星辰。”
嫦娥公主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大渊献猜测到她愤怒的来源,他叹气着踱步:“为王者,不仅自身要足够强大,还需要可以招揽到强者的能力。古往今来,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也是为王的条件之一。”
嫦娥公主的手紧紧攥起,玉戒硌疼了肌肤。
大渊献悄声退了出去。
嫦娥公主听得懂他话里的暗示,二十五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政变是她证明自己野心和手段的方式,十年前那场暴雪之夜的献祭是她展示自己仁爱和无私的表演,两次大谋,她做得完美霸道。只不过,两次权谋之下牺牲最大的不是她,是她的儿子。要称王,除了强还有很多必要条件。仅仅是强悍,霸烈,出众,还不够。所以古雄奇败了,死了。作为草原上唯一尊贵的道仙,大渊献默许了那场政变的发生。现在,出于同样的理由,他可能会促成一场新的政变的到来。
嫦娥公主蓦地抓起眼前的杯盘碗碟掷了出去,寝殿的地板上遍布碎屑和食物。
“我,不相信。”她迎着晨光一字一字地对自己说。铜镜映照出的绝世美颜夹带着无限阴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