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故事结束,禾满最后一尾声音也消失在了空旷的大殿内。
不知何时,原本随意坐着的乐丰帝此刻已然端正坐直,一双眼睛空洞涣散,良久,他才从故事中回过神来,哑声询问道:“那最后王村长怎么样了?”
“择日行刑,暴尸荒野,无人祭拜,臭名远扬。”
四个词就定下这位为民操劳大半辈子、临了却误入歧途的可怜人最终的结局。
禾满漠然道:“法不容情,法不阿贵。法无禁地,法无宽私。在王村长找到山贼的那刻起,他就早已知晓自己的结局。”
“那他可有遗言?”
“他说他终于可以与家人团聚了。”
有人为这位积德扬善大半辈子的村长摇头惋惜,有人咒骂这个利欲熏心的极恶之人无德无行,却从未有人想过这位村长的前半辈子过得是如何艰辛:父母皆亡,妻子离世,儿子瘫痪,只有自己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或许每日巡视村庄也不是真的关心村民安危,每日聆听村民话语也不是真的在乎他们生活,不过是因为脚停了、耳静了,心也就空了。
而终于知道自己儿子可以有机会像正常人一样下地走路时,作为一位父亲他是该有多高兴啊。
高兴到愿意放手一搏,高兴到愿意搭上自己一辈子的声名,高兴到抛弃自己守了大半辈子律法良德。
此时的他只是一名父亲,只是一名救子心切的父亲。
然,法终究是法。
法之施行,贵在严明治裁。令必行,禁必止。有违者,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也许他这一辈子,只有在最后行刑的那刻对他而言,才觉释然、才是解脱吧。
又一阵沉默过后,乐丰帝开口:“朕知道了,这个故事很好,朕亦受益匪浅。说吧,你们想做什么?”
若是现在还听不出禾满这则故事中的深意,那他在位多年也是白干了。
为民护民大半辈子的村长,最后为自己的孩子走上不归路。
后世不会记得那位村长的功勋与辛劳,只会记得他的阴损与狠毒;不会有人看到父亲的悲悯与苦心,只会看到村长的残暴与无德。
说来也是可笑,即便前半生勤勤恳恳、一心一意为民着想,但却并无一人知晓他的真正名字,当村长前大家叫他王猎户,当村长后大家叫他王村长。
从始至终,他的名字,活着的人无一人知晓。
更可悲的是,为保护村民,抵抗大半辈子土匪流寇的人,最后却与土匪流寇沆瀣一气,残害自己保护了大半辈子的人。
这与今时的乐丰帝又有何区别呢?
或许在看到禾满这身穿着打扮时,他就应已知晓今夜这对父女的真实来意。
确实是奔丧,为即将因皇帝的糊涂决断而枉丢性命的一众百姓奔丧,为臣子百姓心中的那位仁德帝王奔丧。
“陛下,臣女想……”
听完禾满所言,乐丰帝才真的不明所以,怔愣许久,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字:“准。”
此行目的已然达成,父女俩也不欲多留,于是行完礼后就欣然离去。
宫门口,犹豫片刻,常德对着即将离去的父女俩道:“禾将军其实不必如此煞费苦心,晌午的话陛下还是听进去了。”
“没办法啊,”禾忠良长叹声气,“不灌剂猛药恐怕此事还要拖上几天。我等得起,百姓可是等不起啊。”
“那将军也不必让大小姐如此打扮,实在是……”常德摇头。
太不吉利!
闻言,何忠良瞥了一眼身旁的禾满,见她无动于衷,又收回目光,沉声回应:“猛药还得用猛引子。”
“是是是,”常德含笑:“奴才长见识了,禾将军为国为民,不拘小节,实是我大魏之幸也。”
禾忠良讪讪一笑。
二人又客套一番,禾家父女俩这才坐上马车,缓缓离去。
马车内,禾忠良冷眼瞪向自家闺女:“你满意了,放心了?今夜过后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将军府大小姐为父‘提前守孝’。”
话说,今晚这身装扮可不是禾忠良主动要求的,而是禾满擅作主张,等禾忠良反应过来时,二人已然坐上马车离开。
禾忠良曾要求中途折返让禾满换身别的衣裳,但犟不过自家闺女,最后只得闭目搁心里默念:不生气不生气,今晚是去做正事的,生气不值当、不值当……
“好了好了,爹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生气了,小心气大伤身,女儿不是想万无一失,这才出此下策的嘛。”
禾满嬉皮笑脸凑到禾忠良跟前,伸手替老父亲拍拍背、顺顺气,甚怕他真的一口气提不上来。
禾忠良这次却没有领情,只阴沉着脸,反手拍开她的手,往旁边挪动,想离这个“小气人鬼”远一点。
“爹爹,好爹爹,闺女这次是真的真的真的已知错,你别再跟我计较了,成不成?”
禾满仍不泄气地靠上去,摇着禾忠良的胳膊不撒手,像块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慢着,”似是想到什么,禾忠良突然发声:“这衣裳是谁给你准备的?”
自家闺女虽然不怎么挑穿扮,但她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款式、什么料子,身为老父亲的禾忠良还是知道的。
今日这衣裳显然不是禾满自己的,而她又是今日才知晓此事,根本来不及准备这身。
是以,一定是有人早早给她准备好的。
见禾满沉默,何忠良只觉有鬼,遂微微颔首,“怎得,不愿说?那好,既不愿说,为父就只好默认此事乃你一人所为,不干旁人。既如此,从明日起,你就……”
“是阿兄,是阿兄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