颙琰的目光从账册中转向她,打量着她的装扮,责道:“你这身是什么样子,真是没有规矩。”
绣玥心想,她弄成这样,那是拜谁所赐?
“回皇上,嫔妾出来只是想找水喝,喝过之后嫔妾还要回去后殿再歇一歇呢。”
绣玥话音落下,便瞥见那盘和田玉碟子盛着的青玉葡萄,她绕过去,拎起一串葡萄,摘下来一粒放进嘴里,先解解渴,“这青葡萄前天嫔妾都吃光了啊,怎么今天又摆上了?”
她笑笑:“皇上这儿果真什么奇珍异宝都有,嫔妾从前从未吃过这种贡品葡萄,味道也别具一格,酸甜得宜,嫔妾就喜欢这个酸甜,一点不似纯甜的葡萄那般甜腻”
“住口。”
颙琰喝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你来养心殿是受罚的,你当是什么?还不抄你的女则去!”
绣玥恍惚站着瞧他,这是怎么了,经过昨天的事儿后,一直都相安无事的,怎么忽然又这样大的反应,嫌弃起她僭越来了?
她停下了吃葡萄的动作,试着递一颗葡萄到皇上嘴边去,“皇上?”
颙琰犹疑了一下,还是伸手将她推开,忍着道:“朕不吃。”
“吃个可以消消火,皇上。”绣玥就是有这个性子,不厌其烦地一再递过去,如是在三,终于给皇上默许着入了嘴里。
既然吃了她的葡萄,便是没什么要紧的,她想。
绣玥放下心了,才又道:“皇上,嫔妾刚刚都跟您说了,一会还要回西稍间去歇一歇,现在先不抄书。”
皇上脸上似乎是有些绷不住了,方要开口,绣玥却因着他吃了自己的葡萄,宽了心,想起了那日储秀宫的事儿,淳嫔娘娘毕竟对自己有恩,接着问了一句:“皇上,嫔妾有点不懂,您对嫔妾尚且如此宽容,为何要对玉贵人的宫女那样苛责呀,说到底,那小宫女也没将皇上怎么着,皇上您是不是就”
“放肆!”
她正说着,大殿内突然而起的拍案之音打断了她的话,绣玥手一抖,葡萄滚落了几颗在地上。
她转过头,才瞧见下方左侧座位上的皇后娘娘站了起来,横手指着她的脸,厉声道:“皇上!常在钮祜禄氏不分尊卑!不敬皇上!如此以下犯上!请皇上恕臣妾身为中宫管教不严之罪,臣妾即刻将其关入慎刑司,将其从重治罪!再发落冷宫,治钮祜禄氏母家大不敬之罪!”
一连串诛心的话语如晴天霹雳一般,轰隆隆震慑着绣玥整个人,她咋一见到皇后在房间内的时候,已然震得魂都飞了。
那点缠绵的睡意刹那间也都跟着烟消云散了。
好半天缓过神来,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着求道:“皇后娘娘,请饶恕嫔妾,嫔妾有口无心的,求皇后娘娘恕罪,求皇后娘娘饶了嫔妾!”
她真是悔死了,半梦半醒的,怎么就没留神这殿内还有人呢。都怪自己,被皇后娘娘撞了个正着,若由着皇后带走她处置,这次只怕不单她要死无葬身之地,还会牵连母家!
绣玥跪在地上,不住地侧头去向皇上求助,就像个漂泊无依的浮萍,下意识去扯皇上龙袍的衣角,皇上明明都已给了她暗示,她今天怎的这般迷糊呀!绣玥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不过是在养心殿过了几天好日子,就这般放下警惕,浑忘了在宫中步步为营了吗?
跪伏在地,她看不到此刻坐在龙椅上皇帝的脸,但惹出了这样的事端,惹得中宫皇后在养心殿大动干戈,只怕皇上此时心底也已经恼极了她罢!
剧烈的大惊大悲之后,绣玥瘫在地上,余下的只有万念俱灰。
她不能奢求着皇上为她一个区区的常在,而与中宫皇后为难。
方才半梦半醒的倦怠,如同被迎头淋了一盆冰水,此时全然醒了,绝望了,却还下意识死死抓着皇帝的衣角不放,似乎那是她抓着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喧哗过后,房中有一刻是死灰般的安静。
还是皇帝先倾下身,从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衣角。
“起来。”他端坐在上,没有瞧她,用手点了点她的肩膀。
绣玥抬起头,只看得见他的侧脸,她愣着又瞧向皇后,垂头道:“嫔妾不敢,嫔妾不敢。”
“皇后,”颙琰索性不再理她,从龙椅上站起身,负手而立,沉吟着对皇后道:“依朕看,玥常在不过是一时失言,她入宫不久,年纪又还比不得宫里那些资历深的嫔妃们循规蹈矩,皇后耐心些教导她也就是了,不必过于苛责。”
“苛责?”皇后闻言,失声退了一步:“皇上觉得是臣妾在苛责玥常在?”
她用力指着跪伏在地的绣玥,“她伺候皇上,申时才起,衣衫不整的来见驾,见皇上时连礼都未曾向您行过!桩桩件件她都是大不敬的罪过!”皇后不可置信轻摇着头,痛道:“皇上您不责罚玥常在,反而怪臣妾在苛责她?”
面对皇后的质问,他岂不知身为帝王,不该在此时出言袒护一个常在,将自己与皇后置于两难的境地。
只是这个钮祜禄氏,一个时辰之前他还在与她两情缱绻、抵死缠绵,难道转瞬之间,就要他做到决绝无情?
他是帝王,天下大权尽在他掌握之中,即便皇后不甘心也罢,都只能遵循他的意思来转圜。
“皇后。”颙琰的语气冷了些,“朕的皇后一向端庄持重,朕一直最看重你的,也是这点,皇后不要失了分寸,失了朕这些年在朕心中你的贤惠。”
他嘴唇微抿,声音低沉几分,“若皇后是为着贡品的事情心里过不去,有意怪玥常在冒犯,这当中也有朕的不是,是朕自己的主意,换了你的青玉葡萄给她,但朕亦将自己的补偿了予你,不过是些葡萄而已,身为国母,你也要同妃嫔们去相争吗?皇后的心胸眼界不该过分狭窄,因区区几串葡萄如此不依不饶。最多下回皇后想要什么,朕多赏赐予了皇后便是。”
他一甩手,强硬道:“此事到此为止。”
皇后站在原地,不顾双兰的苦苦阻拦,不甘道:“皇上,您,您真的要偏袒她至此吗?”
“皇后!”
“皇后娘娘误会了!”绣玥眼见皇后即将失了冷静,忙出声抢白道:“皇上向来公正无私,绝不会偏袒嫔妾的!今日之事都是嫔妾的罪过,是嫔妾不懂规矩,失了分寸!嫔妾应当领受责罚,只求皇上皇后千万不要因为嫔妾这卑微之躯生了龃龉,嫔妾自请禁足延禧宫,求皇后娘娘息怒!”
延禧宫本就如同冷宫,她这样折中,算是全了皇后的颜面。而且皇后要处罚的桩桩件件里,只有禁足延禧宫是绣玥最无关痛痒的,她在延禧宫早就住惯了,禁足后闭门不出,不受外面纷纷扰扰,也属无妨。
绣玥突然出言自请降罪,禁足延禧宫,皇后的情绪这才渐渐冷静下来些,随之亦恢复了不少理智。
皇后隐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是她被进入养心殿的一幕幕刺激得太过厉害了,以致于刚刚险些失了中宫的分寸。
她是大清朝的皇后,后宫的主子,执掌凤印!为了个区区的常在,差一点儿,她便在皇上面前失言了。
想到方才竟险些把持不住,这些年来她在皇上心中赢得的赞赏嘉许、信任厚爱,数年的苦苦坚持与付出积攒下来的基业,夫妻之情,刚刚竟差一点儿在皇上面前失态而破坏殆尽。
好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