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得了苏远来嘱咐,对岳穆清极为礼敬,为他安排了一座单人独院的二层小楼,还亲自领他前去下榻。岳穆清自然千恩万谢,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
独自用过晚膳,岳穆清走到楼上望景,见空中弯月斜照,众星点缀,月光洒在湖面之上,波光粼粼,又别有一番韵味。他自从琅琊山上逃下,已经过去半个多月,风餐露宿,日夜赶路,似乎从无一刻像今晚那么闲适。但一想到此行重任,心中便又紧迫起来。他借着月色辨认西北方(那是沙陀部落的方向)和东方(那是琅琊剑派的方向),但除了望见沉沉夜色,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遥想关山万里,不知前途几何。
正发呆间,听见下面门环叩击之声,接着苏菁的清脆声音传来:“李大哥,李大哥,是我。”
岳穆清忙下楼去开了门:“苏二姑娘。”
苏菁进了院子,东瞅瞅西看看:“怎么样,住得还行吗?别院的房子太多,我都没全看过。田伯看来挺照顾你呀,给你分了座小楼。”
岳穆清笑道:“那还不是托姑娘的福?”
苏菁嘻嘻地笑:“对了,我带你去见个人。”
“见人?算了算了,我明日就走了,认识这么多人做什么?”
“不行,别人你都可以不见,我大师父你一定要见。”
岳穆清想了想:“你大师父,是不是卿姨说的,四雅客中的‘琴侠’薛逐浪?”
苏菁拍手道:“对啦!大师父喜欢弹琴,行走江湖时也带着琴,所以得了这么个诨号。他的功夫比我爹爹还要厉害,不过,要是当着我爹爹的面,你可别这么说。姐姐也拜他做师父,不过呢,姐姐只和他学琴,我嘛,又学琴又学功夫。”
岳穆清道:“学功夫又苦又累还危险,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喜欢学功夫?当真少见。”
苏菁却道:“女孩子怎么啦?都是有手有脚有脑子,怎么男孩子做得,女孩子就做不得?”
岳穆清笑道:“是是是,我们……呃,我们男孩子也没什么了不起,你看卿姨手上的功夫,可比那些英雄豪杰都厉害多了。”他原本脱口想说“我们琅琊剑派上,也有一些师姐,和我们一起练剑”,话到嘴边,立觉不对,心里咯噔一下:我在苏二姑娘面前,话怎么这么多?俗话说言多必失,往后可要小心些了。
他这话中间虽然打了个疙瘩,但后面的意思接得很顺畅,苏菁便也没有起疑,接口道:“那是当然。你是没见过卿姨的暗器,‘落英缤纷’这套暗器手法,要说到劲力之强,卿姨或许还及不上我大师父、二师父,但要论技法的繁复精巧,恐怕普天下也没人能和她相比呢!”
两人说着话,很快便到了四雅客居。只听琴声悠扬,初时沉稳缓慢,随后变得俏皮诙谐起来。苏菁侧耳听了一会儿,笑道:“大师父在弹《醉渔唱晚》,多半是喝过酒了,倒也颇合当下意境。”
她说这话时,距聆琴轩尚有十几步远,话声也不甚响,不料那琴声陡然而止,一个声音笑道:“菁丫头,那你再猜猜,师父喝的什么酒?”
苏菁莞尔道:“大师父,你弹琴不专心!”
那声音道:“哼,是你们走路说话声音太响了!你怎么还带个年轻郎君过来?方才你爹爹还对我说,这两日叫你见些江湖子弟,你老大不乐意,还自己逃出庄去了。”
苏菁脸上红了一下,可是夜色朦胧,岳穆清也没瞧见。便听她说:“哎呀,也不是什么年轻郎君……我是说,李大哥是挺年轻,但他是我在庄子外面认识的朋友。”
苏菁说着,已经带着岳穆清,推开了聆琴轩的门。岳穆清见一中年男子背对着门而坐,面前放着一架古琴。那人听见两人推门而入,狼腰略一发力,身子滴溜溜地转过来,朝向二人。他年纪或许已及不惑,但眉目疏朗,看起来颇有儒雅之气。不知为何,岳穆清总觉得这人有些熟悉之感,但细看他相貌,却肯定从未见过。
苏菁介绍道:“大师父,这是我在路上结识的朋友,李明霄李少侠。我在路上和人起了冲突,四个黑衣人想要欺负我,李少侠剑法如神,没出几招,就把他们都吓跑啦!”
苏菁逢人就要为岳穆清吹嘘一番,这自然是出于一片好意。但岳穆清却大为头疼,知道这剑法暴露得越多便越危险,忙谦辞道:“苏二姑娘又要过誉了,那些人明明是被你吓走的,在下这点微末本事,在别人眼中算得什么?”
薛逐浪却似乎没有兴趣深究他的剑法,他的目光只在岳穆清脸上一转,便泰然点头道:“李少侠,幸会。薛某到庄后,听庄主提起你的事了。你重信守义,品行高洁,又帮了菁丫头的忙,我们阖庄上下,都很承你的情。”
岳穆清慌忙叉手躬身:“薛前辈过奖,晚辈实不敢当。”
苏菁插嘴道:“大师父,我带着李大哥来见你,除了让你认识一下他以外,也想请你帮个忙的。”
“哦?什么忙?”
“李大哥身上有些伤,我看他时不时会咳嗽。大师父不但琴武双绝,医术也是一流,你就帮他瞧瞧伤,成么?”
岳穆清没料到苏菁叫他来见薛逐浪,还存着这么个心思,虽然感激,但也隐隐觉得不妥,便推辞道:“这怎么好劳烦薛前辈?在下些许小伤,也瞧过医生,抓了药了。苏二姑娘,这药还是咱们一起配的呢。”
苏菁道:“哎呀,你在外面瞧的寻常医生,还不见得有大师父的医术高明呢!你人都在这儿了,就让大师父给你把把脉,推敲推敲药方,也没什么坏处呀。大师父,你说是不是?”
薛逐浪大笑道:“是是是,你师父在你眼里啊,就跟个使唤丫头差不多。”
苏菁抓着薛逐浪的袖子,嗔道:“那你答不答应?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走啦!”
“哎呀,答应,为师答应便是。李少侠,你伸手过来。”
岳穆清实在不想伸手,但拒绝得太刻意,反而更让人生疑,略一犹豫,还是咬着牙伸了左手过去。薛逐浪用手一搭,沉思了一会儿才道:“嗯,你背心中了一掌,伤了手太阴肺经。不过对方出掌不重,你自己的底子也好,倒也没什么性命之忧。你的药方呢?我瞧瞧。”
岳穆清见他没有猜破自己的底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张药方原是一片破布,后来在鲁记抓药时重新誊在一张纸片上了,他便将纸片递了过去。薛逐浪就着油灯细细一看,挑眉道:“哟,开这药方的,倒不是个庸医。”
苏菁问:“大师父,这药能治好李大哥的病吗?”
薛逐浪将纸片还给岳穆清,道:“能,对症得很,十帖药吃完,保准什么后遗症都没有。”又转头走到一个柜子前,取出一个木盒,递给岳穆清:“我这儿还有两支野山参,可以补气益肺,更有固本培元之效,你拿去煎汤喝,不但伤好得更快,对修炼内功也有好处。”
岳穆清更加无措:“这么贵重的东西,晚辈凭什么拿去?这可万万使不得。”
苏菁却接过来,一把塞在岳穆清怀里:“你把这么贵重的宝剑都送给我们了,两支参有什么了不起?这样的参,大师父有的是,对不?”
薛逐浪哈哈一笑,道:“宝剑和山参固然贵重,可都及不上菁丫头。少侠把菁丫头护送回庄,回赠你什么东西,都是应该的。”岳穆清只好连连道谢。
薛逐浪又道:“菁丫头,你再去陪李少侠说会儿话,就让他早些歇息吧,这伤需要将养。你师父我呢,这些日子舟车劳顿,也乏了,也要安歇了。”
苏菁闻言,乖乖地道:“是,那大师父早些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拉着岳穆清告辞了。
两人出了聆琴轩,将房门带上。他们却没发现,身后薛逐浪伸手捻灭了油灯,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之中,双眸灼灼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