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飞廉点点头,下定决心道:“我们分头走。”
岳穆清惊问:“为什么?”
“我们两人同行,不但脚程慢,留下的痕迹也多,追兵一路追踪,不难追到。咱们若是落到大师兄手里,百川秘籍和归云心法,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大师兄居心如此深沉阴暗,这些厉害的东西被他拿到,不论对琅琊剑派还是对天下武林,都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归云心法在你心里,百川神功秘籍却是一本册子,在我身上还是在你身上,也没什么区别。按你的轻功造诣,寻常弟子追不上你,堂主长老又不会亲自来追,便是来追,你孤身一人隐在茫茫江湖,他们上哪里去找?”
“师父,你是要我带上秘籍自己跑吗?可是师父,你身上有伤,我若弃你而去,你被追兵抓住,可怎么办?”
“穆清,你听我说。你师父我是个老江湖,布几个疑兵之阵,虚虚实实,管教他们摸不着头脑。再说了,这点内伤,师父自己运气疗愈,一周之后,便能恢复得七七八八,到时候清风步一走,他们上哪儿找我去?”
岳穆清听他说得自信,不禁笑了。
“穆清,你要记住,咱们虽是逃亡,但这不过是一时之挫,我师父交给我的托付尚未完成,咱们将来还是要回来的。”易飞廉的话音转而深沉,“你逃出去之后,不是要隐没于江湖,而是要找个外援。”
“外援?可是山外的世界,我谁也不认识啊。”
“嗯,没错,你在江湖中籍籍无名,人微言轻,若是轻易去找别派求援,说不定还会被别人抓起来交给曲默笑。”
“那我应该找谁呢?对了,我可以找善忘大师,可是他四海云游,我去哪里找他?”
“不必。这位老和尚自己的伤还未必有解,更何况他是出世之人,也未必理你这凡尘俗世的闲事。”
“那我应该找谁?”
“沙陀。”
岳穆清忽然猛省:“对啦,执宜师兄!他去年下山回去重整部族,不知现在怎样了?他们沙陀虽然不大,可也有数万人口,几千精兵。要是他肯帮忙,那说不定还真能成!”
他一喜之后,又道:“师父,回头你若是脱险了,也来找我们成不成?”
易飞廉摇了摇头:“不,师父要去找另外一位当世高人,那人号称‘天下武绝,塞北异客’,和你师公曾有一段渊源。我若能找到他,请动他来主持公道,我大师兄恐怕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岳穆清刚上山时,听谷听潮讲过异客的故事(见第十八章《异客》),但彼时他对江湖一无所知,听不大懂,年深日久之后,自然大多也都忘却了,当下却也无暇细问,只是黯然道:“师父,我们真的一定要分别吗?这一分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易飞廉温和笑道:“穆清,别害怕,要相信有再见的日子。这人生,远比你我所能预料的,要有趣得多。”
岳穆清眼中噙泪,点了点头。
易飞廉左手入怀,掏出了《归海集》,交到岳穆清手里,嘱咐道:“这《归海集》是我派至宝,你要小心保管。到了江湖上,千万要低调行事,不要引人注目,更不要让别人知道你身怀至宝,以免勾动他人掠取之心。”
岳穆清郑重接过,将这册子小心收好:“师父,你放心,我一定将这秘籍好好保管,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易飞廉却摇了摇头:“傻孩子,哪有什么东西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就将这秘籍毁掉,不让他落入歹人之手,也便是了。自掌门说出百川神功之秘后,我常常在想,我们琅琊剑派有这样一套杀敌又自伤的功夫,对咱们来说,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
岳穆清听了,默然无语。
易飞廉舒了口气,又道:“此去山高路远,不知道还有多少艰险,一切都要靠你自己。琅琊山上走脱了人的消息,江湖上不久就会有人知道,若让人家猜透你的身份,恐怕会引来很多麻烦。所以,你最好只用假名,尽量避免与江湖中人打交道,尤其是……”
说到这里,他想到了那个斗笠客所使的百蝶穿花手,略一沉吟才道:“尤其是苏家庄。”
岳穆清诧异道:“这次挑动咱们剑派内乱的,不是陆家堡吗?怎么还有苏家庄的事?”
易飞廉敛了笑容,摇头不答,半晌才道:“总之,一切都要小心。好了,穆清,咱们就在这里别过吧,你径直往西去,我要布一些迷局,吸引追兵跟我往北走。”
“师父……”
“穆清,快去吧。山高水长,咱们定有相逢之日。”
“是。”
岳穆清使开清风步,一溜烟向西跑去,一直跑到山脉余势已尽,小路蜿蜒曲折,路边显出一个村庄。他见夜色已深,料追兵不太可能立刻追到,始觉身上已经疲乏无比,再也走不动路,于是倒头躺在地下,立刻便睡着了。
这一夜梦境纷乱复杂,经历之事似有百年之长,彼此间却又毫无逻辑关联。最后,岳穆清只觉自己似在向一个无垠之广、无底之深的黑洞中坠入,直到清风拂身,微感凉意。
他迷迷糊糊之间,只当自己还在抱朴院中安眠,只是衾被让睡在右侧的谭青山拉走,于是喃喃念道:“谭师兄,把被子还我……”右手在身边一摸,只摸到泥土、青草和满手的露水。
他遽然张目,映入眼帘的只有露出微光的天空,记忆如重锤般敲打他的脑袋,震出了眼角的泪水。
良久,他怅然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衣服,极目向东眺望。此时,琅琊山的主峰早已看不见了,晨曦只微微标示出余脉的轮廓。岳穆清想起在回首居的某一日,他也是这样独自在晨光中观景。那时他虽然孤独,但知道自己只是面壁受罚,不久后仍能回到青云堂中。
他又想起更遥远的旧事,扬州那场剧斗对他命运的改变,比今日更甚。那时他只是个弱质少年,无一长技傍身,若失了赵家的庇佑,下场之凄惨可想而知。但那时他有了师父,紧接着又有了师兄、师姐、师伯、师公。他在琅琊山上的这几年,竟比童年的那十来年,要快乐得多。
直到昨天。
岳穆清向空中吐出一口气,默然转身,向西走去。
他知道,他又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