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朝的皇宫内正在发生着自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风云震荡,可皇宫东北紧贴宫墙而建的那座恩国禅院,却仿佛是尘世喧嚣中的一片净土,静静地旁观着世间的悲欢离合。
比起永安城中宏伟的皇宫以及京郊那座高高在上的圣堂,这座掩于葱郁的竹林之后的寻常禅院,才是京城百姓心中的圣地。
这座恩国禅院始建于五十年前。那年正值太皇太后开始崇尚佛法,先皇斥巨资在大熵境内范围内大建寺庙,又从孔雀王朝礼聘来不少高僧担任主持,甚至在宫中也设立佛堂,日夜供奉。
一时间全国上下香火鼎盛,大兴土木的同时加重了各项税赋,民怨渐起。
直到恩国禅师的出现。
那年还是游方僧人的恩国禅师在京城寺庙中挂单,恰巧赶上一场太皇太后主持操办的盛大法事。恩国禅师在法会上与孔雀王朝众僧辩经,说得诸僧哑口无言,心悦诚服。自此,太皇太后将禅师待为上宾,御赐“恩国”的称号,并为他修建了这座恩国禅院。
也是在恩国禅师的劝说下,从那以后,朝廷没有再下旨修建过一座寺庙。
恩国禅师自从住进禅院之后,坚持每日公开讲经两个时辰,无论寒暑,不分贵贱,皆可来禅院听经。
不仅如此,禅院还经常挂牌义诊,无论公卿还是贫困百姓,都可以来找恩国禅师看病。除了抓药还是要去药铺,恩国禅师给人看病却是不收半文诊金。
没过几年,京城百姓便有了一个共识:若论药材丰富,当属谢记的松鹤堂;可要论医术,恩国禅师才是回春圣手。即使是宫中御医,每逢遇到疑难杂症,也经常来找恩国禅师请教。
禅院的中心,有一座小巧的池塘,碧水悠悠,几朵睡莲静静地绽放于水面之上。池水却是活水,水流潺潺而动,发出悦耳的声响。
此刻仍是一袭青衫的文群涛,手心里托着一捧鱼食,正在池边投喂着水中的金鱼。
一夜之间,他仿佛憔悴了不少,脸色依然呈现着极不健康的苍白,嘴唇也失去血色,双眼更是充满了血丝。
虽然他生性洒脱淡泊,可一夜之间,苦练二十年的炁功毁于一旦,仍是难免心灰意冷,彷徨凄苦。所以大战之后只是稍微休息了一下,便来到了恩国禅院,希望恩国禅师能有办法。
可惜恩国禅师看过之后,对他的伤势也是爱莫能助,只是开了一副缓补理气的方子,让他好好调养。
看着手中一捧鱼食撒下,湖中十几条金鱼齐聚,摇尾争食,文群涛不禁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二十几年前,他还是一个和章威流落街头三餐无着的落魄少年,若不是偶遇剑圣丁毅,后来又机缘巧合认识了当今天子,他此刻只怕还是一个浪迹江湖的闲汉。此刻看着湖中条条金鱼,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忽然觉得十余载为官的这条青云大道也不过如此,就像这些金鱼一般,围着天子曲意逢迎,摇尾乞食,未必就比得上和章威浪迹街头的那些时光……
就在他正在池边出神之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还没走吗?”恩国禅师走到文群涛身边,微笑问道。
“是不是打扰大师清修了?”文群涛恭敬的行了个礼:“二十载功夫一朝尽失,心里难免郁结,恰好您这禅院清幽,这才驻足贪看了一会儿。”
恩国禅师看着文群涛有些颓丧的神情,忽然说道:“丁毅曾和我说过,如果修炼炁功是为了与人争斗,那便是本末倒置,白白浪费了时间和精力。”
听到恩国禅师提到了剑圣丁毅,文群涛身躯微震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丝苦笑:“已经无所谓了,反正功夫已经废了,剑圣他老人家又不知为何要杀我。”
“丁毅要杀你?”恩国禅师有些诧异地问道。
文群涛轻叹了一声,他素常在宫中经常遇到去给太皇太后讲经恩国禅师,对这位高僧极为尊敬,此时也没有隐瞒,便将昨晚文香阁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
恩国禅师听完,皱眉想了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人心颠倒,世事无常。想杀你的人未必是真心要杀你,或许还是想救你;而你觉得对你好的人,却极有可能变成杀你骗你之人。”
“未必……真想杀我?”文群涛有些疑惑地看向恩国禅师。
“你很快就会懂的。”恩国禅师微笑看着文群涛,目光中似有深意,忽然问道:“你现在炁功尽废,心里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文群涛被恩国禅师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一怔,目光投向了满池碧水,忽然想起了那些意气风发的青葱岁月,想起了自己和年轻的殷远征、章威在听风赏雨楼喝酒时的豪言壮语……
“年轻时曾想凭掌中剑保家卫国,为苍生请命,可惜……”说到这儿文群涛悠悠叹息了一声,便住了口,神情间愈发黯然了。
“为国为民,是为大公。”恩国禅师颔首微笑,从旁边捡起了一根昨夜被风雨吹落的新枝,蹲下身子,在池边的土地上写了一个“厶”字。
“文字初创之时,‘私’字是这样写的。”恩国禅师指着这个“厶”字解释道:“这个字最初的意思,是未见天日,不知性别的临产胎儿。而胎儿是不知道谦让的,纵然一胎双生,也会遵循本心争抢母乳,是为自私。”
文群涛看看地上的“厶”字,又看看恩国禅师,眼神有些困惑,不知道恩国禅师是什么意思。
“这是个‘人’字。”恩国禅师随手又在“厶”字上面写了一个“人”
文群涛看着一上一下的“人”和“厶”,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恩国禅师又用手将“人”字的一撇一捺都抹去了一部分,变成了一个“八”字,说道:“当一个人明白了,通透了,慢慢学会了不再出头,也就差不多开窍了。此时再与‘厶’字组合,便成了一个‘公’字,这便是大公无私。”
“而我们佛门所说的大慈大悲,与这个意思也极为接近,所谓‘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也正是大公无私的一种表现。”恩国禅师一边说,一边直起了身子,冲着文群涛微笑道:“所以不要搞反了,你要真想为天下做些什么,与你是否会炁功、会武艺无关,而是要先把自己这个人活得明白通透。”
文群涛看着那个“公”字,脸上缓缓露出了若有所悟的神情,喃喃问道:“那如何才能活得明白通透呢?”
恩国禅师忽然哈哈大笑:“你自己在活,为何要来问我?”
文群涛的身躯猛地一震。
此时已是午后,池塘四周被葱郁的翠竹环绕,阳光透过密集的枝叶,在水面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