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寻常的两个字,谢葳却觉得空气里一阵寒风吹来,让自己的心仿佛都冷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如果是一根竹子,那么青竹的外表上一定蒙着层寒霜。
“当年五龙捧圣,拥立殷家称帝,我们谢家也是那时起来的。”谢玉贤的态度依然温和:“殷家经历了三代天子,可是谢家还是谢家。咱们谢家的生意早已深深地根植在大熵的土地中,如果我们谢家垮了,熵朝的国库也就垮了。”
“但你不要忘记我们谢家的根本。”老人的语气忽然冰冷了起来,“熵朝垮了我们不一定会垮,但如果没有傅家,没有我那个朋友,就没有咱们今天的一切。所以无论你怎么做,都要记住绝不能危害到傅家。”
“天子殷远征对傅家的态度我不清楚,但多年来对老军神确实保持了极度的尊重。可靖山王不同,我不敢保证他上位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所以这次的风波,我们只有一个原则——唯傅家马首是瞻。”
谢葳沉默了很久,努力地消化父亲的教诲,最后忍不住犹豫着说道:“可是老军神归隐多年,早已不问朝政,军权也全部移交了出去。也正因为如此,儿子才想着……”
“想着什么?”谢玉贤老人的眼中忽然射出两道寒芒,紧盯着谢葳的眼睛说道:“想着再抱一条大腿?”
谢葳被老人的目光看得心头发毛,赶忙低下头轻声说道:“孩儿明白了。”
“不,你还不明白。”看着诚惶诚恐的儿子,谢玉贤凌厉的目光变得温和了些,眯起眼睛说道:“人生在世,其实并不需要太多东西,无非是三餐饭饱,有一席之地可以安眠。我们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水平,所以千万不要忘记了良心二字。等你什么时候不再喜欢坐在深宅大院里算计咱家那些买卖,而是愿意多去街上,多去田间走一走,大概便能明白这一点了。”
谢葳一脸惭愧,低头无语,许久之后才轻声请示道:“那现在怎么办?靖山王只怕这两天就要动手了。”
“我刚才说过如果我们家垮了,大熵的国库也就垮了。”
谢玉贤老人脸上泛起一丝怪异的笑容:“所以你不用过于担心,我明天会去看看傅家看看,虽然我那朋友不在了,傅翔那老头还在,我会帮你处理好。我今天郑重提醒你,不要看着人家低调了几年,便不把人家当回事儿。等真正发生大事的时候,你就能知道傅家的能力到底有多大。”
“听说老三闯了点祸?”老人脸上忽然露出了宠溺的神情,笑着向谢葳问道。
“是,喝多了,调戏人家钟家那个丫头来着。”谢葳回答道:“我已经把他关起来了。”
“关的好。”老人笑着叹了口气,“那兔崽子也太不成器,出去磨练了一圈还是这个德性,回头考虑让他回江南待几年吧。”
“老三交朋友倒是有一手,这次跟他在一起的那个朋友就很仗义。”谢葳微笑着说道:“听说为了老三和傅廷翰动了手,居然还把傅廷翰赢了。”
“我也听说了。”谢玉贤点点头:“虽然是小孩子胡闹,可帮那小兔崽子出了头,咱们好歹也得好好谢谢人家,那人叫什么名字?”
“听说叫傅锐,是老三在璞门关当兵时的朋友。”谢葳回答的很快。
“傅锐?”老人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谢葳被吓了一跳,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可等他看到老人起身后的表情,不由得呆住了。
“去查查这个人,越详细越好。”谢玉贤此刻的神情激动得难以用言语描述,眼角微微上扬,眉毛紧蹙,每一根皱纹都仿佛在跳动。他的双手颤抖着紧紧地握在一起,仿佛要抑制住内心澎湃的情感。
“我在傅家的那位朋友叫傅狂徒。”老人有些颓然地坐回到椅中,全身的精力似乎都已经被抽干,望着头顶的天空悠悠说道:“多年前,朝廷严禁再谈论这个名字,所以天下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更不知道他的本名。”
“那位狂徒叔叔的本名?”谢葳皱起了眉头,虽然他听父亲提过这位传奇的人物,却从没听说过他的本名。
“我俩从小一起长大。”老人的声音空灵而悠远,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他小时候的名字就叫傅锐……”
……
……
“军神”并不是朝廷给的的正式封号,更多的是朝野上下口口相传的神奇描述,虽然傅翔老将军已经归隐了很久,但没有任何人敢低估他对整个熵朝,甚至天下的影响力。
要是朝野中那些大人物知道今天老军神离开了居住多年的府邸,前往那座他已经许久没有去过的皇宫时,一定会产生无穷的震惊和遐想。
无论是多年来归隐家中含饴弄孙的老军神傅翔,还是久居深宫每日诵经念佛的那位传奇般的太皇太后,对于整个天下来说,都意味着太多太多。
在与这个世界仅仅相隔一念之间的那个现实世界,有一种被称为“蝴蝶效应”的混沌理论——一只南美洲的蝴蝶扇动翅膀,很有可能引发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也就是说在一个动态系统中,初始条件的细微变化,都可能带动整个系统长期且巨大的链式反应。
而在这个天下,百岁军神和太皇太后,都不是小而孱弱的蝴蝶。
一个是曾经翱于九天之上的苍鹰,另一个是曾经舞动于九天之上的彩凤。眼下苍鹰和彩凤虽老,但若真的动作起来,风便很难再停了。
像这样两位大人物一旦见面,谈论的内容往往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为在他们见面之前,便已大概知道了要谈些什么,结果会是是什么。反而是他们联系的时间,才能够透露出某些很要命的信号。
皇宫东面有一个极不起眼的侧门,平时是用来进出水车和宫中每日产生的污秽之物。可今天在这道小门附近的树林中,却隐隐绰绰地能够看到很多银甲铁卫的身影,空气里充满了紧张的肃杀味道。
秉笔宦官崔灵今天就像个寻常宦官一样,白眉低垂,弯腰躬身,微笑着站在小门前。虽然近年来天子重病,崔灵的权柄也大不如前,但放眼整个熵朝,能够让他这个两朝老臣看门的人,大概也只有那么一两个。
直到一辆并不起眼的黑色马车驶入宫中之后,崔灵才直起身子,冲着身边几个小宦官低声吩咐了几句,将这道小门紧紧地关闭了起来。
弥漫着幽幽檀香味道的积善宫中,没有一个伺候的人影,只有太皇太后和老军神两位百岁老人对坐共饮。
太皇太后拿起酒壶,稳稳地替对面的傅翔满了一盏酒,微笑着说道:“好些年没见了,还是怀念年轻那会儿咱们几个人在听风赏雨楼一起喝酒的时候。”
傅翔端起酒杯,感慨地说道:“往事已矣,有些人去了,而咱们也老了。”
自从交出兵权归隐之后,老人就再也没有顶盔贯甲。今天的他也只穿着一身极简单的便服。白如霜雪的头发,因苍老瘦削而显得有些佝偻的身躯,都让人怎样也无法联想到他就是那个威震天下,陷阵无双,曾为大熵立下不世战功的一代军神。
太皇太后举杯轻抿了一口酒,静静地看着面前老人脸上密密麻麻的老人斑,想着这二十多年来,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军神就在自己的家中渐渐老去,心情也不禁有些说不出来的复杂感觉。
“归圣钟响了,不知道这次狂徒会不会和老孟一起回来。”太皇太后放下酒杯,悠悠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