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天地漆黑，偶有灯塔明灯扫过夜空，李悟就着路旁人家挂在户门外的昏暗晶石灯盏，快步走到黄海港口。

码头上停着两三艘货船，卸船工人喊着号子干活。边侧的黄海造船厂此时却是寂静一片，五个仓房只有吉远号停放的那间有淡淡黄光透出。其他四间仓房黑漆漆的，从内陆方向看去，在蓝褐色的天幕下，只能看到四个黑色的剪影，像是四坨巨大的生铁。

远处港口外侧的山上，有一座高耸的灯塔，每五分钟，明亮的灯柱便会扫过船厂的仓房。明亮的灯束穿破黑夜，从厂房上空擦过，为四坨生铁渡上一层淡淡的黄色。

李悟翻越船厂外面的栏杆，落脚在停放吉远号仓房的小门前。此时小门虚掩着，门外无人值守。

李悟一笑，门内有大乘期修士坐镇，比几百个醉酒的安保大叔还有威慑力。

李悟推开铁皮小门，进入停船仓房，一股凉意打在身上，李悟精神微微一提。

仓房面海一侧大开，但是此时并无海风灌入。李悟神识探出，发现了凉意的来源。

首夹板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他的身侧便是温度最低的地方。

李悟跳上夹板，发出轻微响声。

“李先生来早了，那蓝鲸还有一个小时才会现身。”依旧冰冷的声色，黄淳逸并未回头说到。

穿过两个硕大的作业架，李悟来到了首甲板的船台位置，作揖道：“黄祭司，叨扰了。我提前过来，是想确认一些事情。”

“李先生请讲。”黄淳逸坐在甲板上，他面前点着两盏油灯。灯芯小指粗细，装灯油的瓷碗上面刻满了细小的文字，仔细看去才发现是些赵钱孙李、周曾薛丁之类的字样，看样子应该是百家姓。

黄淳逸两手护在油灯后侧，轻轻转动，像是在烤火一般。

当然，李悟定然不会觉得他在烤火，肯定有其他的含义。

李悟站在黄淳逸身侧，看着远处港湾，山上树木的剪影摇曳如水草，远处青黑色的天空上挂着寥寥几颗星。今夜天上有薄薄的云层，希望不会下雨，不然那蓝鲸如果因此不来，可有些费事。

李悟问道：“这几日来，黄祭司都是十一点准时开始唤灵的？那蓝鲸具体何时到来的？”

黄淳逸淡淡道：“唤灵是对亡魂的尊重，我自然会准时开始。那蓝鲸应会在两到三刻之间到来，一刻之后离去。”

李悟看着黄淳逸眼前的油灯，问道：“黄祭司，冒昧询问，贵教的唤灵仪式必须要晚上十一点进行？”

“也不然。”黄淳逸道，“愿教并非奉神，很多仪式只是仪式本身。晚上十一点是一日时间极数，寓意为最后之数。此时唤灵，可让远在他乡的亡魂能够在生命的最后回归，仅有此意罢了。李先生身为六造院执行官，当然知道，人死魂灭之说，愿教唤灵只图心安罢了。”

李悟闻言，心中诧异，这黄淳逸居然是个无神论者。延国公然发布过的灵魂学说也不信，不过灵魂这事目前看来的确是人死魂灭。

既然黄祭司本人都没那么多忌讳，李悟便道：“那么黄祭司可否现在就开始唤灵？”

兜帽偏转，露出黄淳逸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庞，两只空灵的眼睛盯着李悟，“李先生如果执意如此，我可以破例，但是我需要一个解释。”

李悟看着远处海岸道：“我只是有些猜测罢了。这在学校的实验课里有个说法，叫控制变量法。我想要证明，黄祭司的唤灵仪式和蓝鲸到来无关。”

黄淳逸看着李悟道：“李先生，我无意反驳你的研究精神。我只想说，愿教唤灵仪式本身便是安心之术，那蓝鲸非妖非怪，不可能受唤灵之术影响。”

李悟拱手道：“烦请黄祭司破例一次。”

黄淳逸吸了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将兜帽捋下，露出一头白发。

李悟稍稍惊奇，黄祭司年纪轻轻，居然已经一头白发。

不过思索之后他也了然，世间修仙者有些功法能够定住容颜，但是头发这块很少有人能够一直保持长青，到了晚年都会渐渐发白。黄祭司已是大乘期修士，如果按照延国平均大乘期修士年纪推算，年纪应该已经破百。白发会发生在一百五十岁之后，这也不足为奇。黄淳逸如果不能进阶仙人境可能还有五十年可活，只要抵达仙人境界，寿命可达三百岁，往后又是另一番景象。

仙人境界，延国注册的有十七位，离开了一位，现下只有十六位了。如果减去十二年前失踪的张克礼，那么只有十五位了。大乘期却繁盛异常，延国三十六州十二郡，每州每郡都有大乘期供奉，加上各大门派的长老掌门，大乘期修士算起来有二百多人。

修真岁月，悠悠漫长。延国一亿多人口，窥得天道者不过三百人，这还是这世上最繁荣的国家才有的基底。

李悟有些唏嘘。

此时，黄淳逸已然开启仪式。只见他双手伸至胸前，一上一下虚压，对着船首前方做了一揖，然后双手错开，手掌正对甲板上的两盏油灯。油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托至空中，一左一右漂浮在黄淳逸的身前，灯芯立在碗中，劈啪作响，火焰窜至两指高度。黄淳逸清冷的声调响起：“天清地明，阴浊阳清，五六阴尊，出幽入冥，永镇中位，灵光永在，灯在魂在，灯灭魂消，见我火者，以火明路，听我音者，以音归乡。陈样，归来！”

最后四字，黄淳逸低吼而出，话音一落，便有一股无形的气流自他面门往前扑去，两盏油灯灯火却未被吹灭，反而迎风便涨，灯火被拉成两个长条，直直往前射去，拉出将近半米长度。

火光印在脸上，李悟未觉半点热气，反而一股寒意涌遍全身。

黄淳逸并未停止，他直视前方，低吼道：“赵青石，归来！”

“吴芳，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