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藿值晚班,给一条黑色的灵缇洗澡。
这只灵缇是纯黑色的,年纪很小,甚至还没成年,但肌肉线条已经十分明显而流畅了。它的主人应该很溺爱它,导致它性格敏感,还伴有很强的攻击性。
狗狗在主人面前温驯,到了陈藿手里,就不时拱起脊背表现的十分不耐烦,温水淋在身上时,会不停发出警告的低鸣声。
陈藿不得不先把洗浴台上垂下来的牵引绳套进它的脖子,以防止它不受控制出现攻击人的行为。可当陈藿为它清理耳朵的时候,它还是突然甩过了头,尖利的犬齿划过了陈藿的手背,即时就现出了血痕。
同事惊呼一声,先拿双氧水给陈藿清理伤口,又让她赶紧去附近的急诊打狂犬疫苗。
陈藿换下了工作装,挎了包从店里出来,隔着玻璃窗回望,正看见那只灵缇在同事手里老实的洗澡,但不知为什么,眼神却像是有感知一样,遥遥的定在陈藿的身上。
黑色饱满的瞳仁,玻璃珠一样,有一种被命运打上印记,再也摆脱不掉的悚然。
陈藿开始感觉到未明的冷,周身不可控的小幅度颤抖。
急诊护士给她打完狂犬疫苗,还歪头好奇的看了她一眼,问她是不是感觉冷。
“降温了,你得注意保暖,最近得流感的人很多,”护士说完收起了针管,“今晚得降了五六度吧,确实感觉冷。”
陈藿心里一直挥之不去那只灵缇最后的注视。
夜已经深了,走出医院门口,路边行人很少,连车辆也不太多了。
她心里有种黏稠的空洞,忽而脸颊一凉,抬起头来,就着路灯铺下的昏黄色扇面,簌簌的雪花弥漫开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
张聿白从出租车上下来,眼前就是他熟悉的西涌,潺湲一夜声。
他沿着水堤向远处走,穿过一丛褪了生机的褐白色的树墩,在雪花下显得遒劲而苍凉。树丛隔绝开水岸和外界,周遭一下隐秘了起来。
脚下是形状各异的鹅卵石,走在上面会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张聿白缓缓走到一艘木质弃船旁边,靠在船头静默了一会儿,又从堆满垃圾的船侧攀爬上去,酒气上涌让他感觉不到冷热,他仰头看着那轮没有任何遮挡的月亮,终于满意的解开大衣的纽扣仰躺下来,四肢随意的伸展着,沐浴在安静寒凉的月光下。
恍惚中,他想起在他手里长起来的那条小黄狗,样子可爱,毛茸茸的一团,随意跑跳,结果跌进了满水的浴缸里,被水呛住了气管,他走过去伸手捞起了小黄狗,但紧接着......他掐住了它的脖子......
就因为这一次,他被母亲送回了西涌,一直跟随爷爷生活。
那年他才几岁来着?
月影斑驳陆离,他眯着眼睛,精神有些松懈,渐渐意识就不那么清醒了。
耳边就着寒凉的风雪,有个粗嘎的声音比雪更冷,“好看吗?“
张聿白一个激灵醒了神儿,猝然睁开了眼睛———
然而下一秒,一条绳索就从后方套住了他的脖子,不留余地的扼住了他的气管!一双脚蹬在他的双肩上反向借力,他来不及挣扎,只感到脑内一片混沌的白,片刻间就失去了知觉。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比身体感知更快恢复的,是张聿白的听觉。
空气重新灌入身体,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喉咙灼烧一般的痛,犹如被刀片细密的切割着神经。
他嚯得挣扎起身未遂,才发现自己全然无法动弹——破船上的缆绳,将他捆成了待宰羔羊的样子。
一个干练的身影由远及近,却始终在他身后的位置。
月光在船舷上投射出两个人影,一坐一立。
张聿白极力扭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他忍痛也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你想杀我,何必还去找那些不相干的人?”
身后的人很安静,声音也没有想象中穷途末路之人的穷凶极恶,反而幽幽的带些沧桑。
“张、聿、白。”他把每一个字都念得清晰,顿了顿,他问,“你还记得周重峻吗?”
张聿白不记得这个名字,没有任何熟悉感,是那种从来没有听闻过的陌生。
感受到他的茫然,身后的人冷笑了一声,掏出一张照片,举到张聿白面前,那上面是两张青涩又俊朗的面孔,就着证件照的蓝色背景布,让整个情景显得十分滑稽。
“我爸多宝贝这张照片啊,挂在打印店里,我回家里就拿出来显摆,他说你们身上带财运,你们来了镇上之后,镇上的旅游才突然火了,可笑吗?他那么扣扣搜搜的人,却要花那么一大笔钱找你们画图,他说这和拜菩萨是一个道理,投了这份香火钱,我们家的日子才能持续的红火下去,这钱花得不冤,花得值得。”
他打开打火机,火舌瞬间舔上了照片一角,火光映出他手背那一片凹凸的疤痕。
“多可笑啊,”他闭了闭眼睛,“把别人弄得家破人亡,你他妈居然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话说到这里,张聿白已然明了了这人的身份。
照片烧成了灰烬。
可他仍然费解,这份恨太浓郁,带着强烈的针对性。
“你,一直在找我?只找我?”张聿白问。
身后静了一会儿,那人终于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到张聿白的面前,帽檐下的阴影罩住了大半张脸,他伸手掐住张聿白的下颚,用力抬成仰视的角度。
“出事之后,我问过县里来鉴定灾情的专家,人家说了,房子塌了找结构,烧死人了找建筑,我找错了?就你是建筑专业的,不找你找谁?”他手上逐渐加力,像要生生捏碎什么,“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想找一个人,要花多少时间?”
张聿白感觉不到下颚的疼痛,他只觉得荒谬。
房子塌了找结构,烧死人了找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