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草丛里那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痕迹,野草之上还混杂着星星点点的暗色,星子倒是没有直接把人给丢下去,反而是动作轻柔地放到了树下靠着。
这人,是爬到那一条小道上的。
难怪,一身好的皮肉给磋磨得鲜血淋漓。
猜想是猜想,可真正的亲眼所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莫怪。”
“谁叫你生在帝王家呢?”
星子轻声呢喃,眼底的风云变幻是叫人不敢深窥的波云诡谲,突然暴起的令人窒息的杀意直教天地风云都为之变色。
说罢,那双布满厚茧的手掌覆上了颈间那抹柔皙,只须轻轻一挫,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轻易。
“我……。”
“不……想……死!”
就在这时,眼前那双紧闭的双眸瞬间睁开,眸如星月之光璀璨生辉,可辉辉之下却流淌蔓延不尽的水光波涌,轻轻微启的唇瓣一张一合,孱弱的身体无力的手掌还在摸索找寻着什么东西,求生的强烈意念竟让他丝毫没有顾及到脖颈上那僵持不动的致命危险。
“牵机毒,乌参药。”
“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星子那横亘在脖颈间的手掌并没有收回,反而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了一只清洗的发白抽丝的香囊,香囊已然陈旧但能看出主人依旧爱惜得很。
“我,想,活!”
短短的三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说完,陈菽的嘴角又淌下一丝血红,眸光里的血色也越发充盈,衬着眉间那一抹朱砂犹如神祇落入凡间,单是仰望就足以令人神魂颠倒。
可惜,星子从来不重皮囊。
反正,人死,最终都是黄沙枯骨。
“我要活!”
此时的陈菽还不知道,他口口声声的疯魔一般念叨着的求生之意,早在昨晚就该结束的,若不是眼前这人的出现,他早已是一具凉透的尸体了。
两人的目光陡然的对视到一起,良久,星子终是将手掌收回。
“陈菽。”
星子起身,背影在山林间显得愈发的形单影只,甚至,有些可怖。
“我给你三个时辰。”
“天明之前。”
“你若能活着走出山林。”
“我送你去谢家。”
一语惊醒梦中人,这短短地几句话几乎是让陈菽眼眶充血坐立不稳,就连喉头间那股子血腥味儿都死死地压住不敢动弹,生怕一个呼吸不稳,就会被眼前这个煞神一击毙命。
是的,刚刚的那股杀意浓烈到他即使还在昏睡中都颤栗不安,而眼前这个人,令他甚至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举妄动。
他,一定杀过很多人。
很多很多。
他的来历,他的秘密,甚至他的谋划,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清楚楚的摆在他人面前,他甚至是祈求着在这人的审视中能得到一丝怜悯和照拂,没由来的,他却想无比肯定的这样去做。
所幸,他赌对了。
…………
暴雨凄厉嘶鸣,狂风大作扬扬而起,天际猛地一刹那被流窜不止的电光撕裂,一道道耀眼的白光从头顶从周遭奔腾着跳跃着疯狂扭动,大树倾倒山根抽起,空气里腐烂的焦臭味儿肆意地在空气里沸腾,一入肺腑,又搅动得五脏六腑都在恶心翻涌。
脚下的泥泞模糊破碎,一脚深一脚浅,硌得脚底的筋都绷紧发麻,歪歪扭扭摇摇晃晃,眸之深处是远不可观的幽暗深邃,如同那人的眼眸一样,如同凝视深渊一样。
可惜,陈菽的身子早已是千疮百孔,就像那飘零四散的柳絮,因风而起不知从何抓取。
这样的雷霆暴雨,这样的山野丛林,他能听到野兽的嘶鸣,也能闻到肺腑间奔腾翻涌的血腥,甚至,还有喉咙间火辣辣的压抑不住的闷哼,他知道不能开口,声音只会让猛兽更加按捺不住,更加亢奋弑杀。
于陈菽而言,他这一生都在与野兽周旋厮杀,宫闱深深也好,国破家亡也好,他国为质也好,他这一生一直都是如履薄冰,从不曾有片刻的欢愉。
想到这里,他踉跄的身影突然栽倒在地,整个人跌倒一下子撞进了泥地里,头撞上碎石迸发出滚烫的热意,后背脊梁的地方传来钻心的疼痛,眼前的景象也在迅速的模糊倒退。
这一刻,脑子嗡嗡作响,可周遭的电闪雷鸣却化为乌有。
砰!
…………
已经回到自家小院的星子随意的靠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仰看暴雨倾颓电闪雷鸣,石板上绽放的水花跳落在手中,打湿了衣襟,也将整个人都裹满了湿气。
“八年了。”
一声轻响落进了后来人的耳中,明明只是简简单单几个字却让人感觉无比的悲凉,一门之隔犹如天堑鸿沟,怎么也跨越不了。
李大海端着汤碗站在门内沉默不语,算算年头,确实是第八年了。
八年,真是过了好久好久呐。
“您在……后悔吗?”
话一出口,李大海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虽然面前的人没有任何反应,但他却敏感的感应到一丝危险。
“小老儿并非故意探及您的过往。”
“只是觉得。”
“与您无关。”
…………
“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己不由心。”
李大海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嘴怎么那么笨,想想自己多年积累的学识,却发现没有一处派得上用场,这当真是应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同样,他也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这种感觉,他这一生中总在翻来覆去的体会,直至麻木。
这世上很多事情其实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想争的争不过,想留的留不住,就连死都不可以随心所欲。
幸好,他老了,是能看到自己死亡的衰老。
可眼前这人,也许还要活很久很久,都说白驹过隙弹指一瞬间,其实不然,有时候时光的轻慢才是真正的残忍。
“我很多年前就见过陈菽。”
“文采斐然,唱作俱佳,是名副其实的仙乐公子。”
“那时的景国,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陈菽就是那一朵人间富贵花。”
星子的话如故事一般娓娓道来,而李大海更是明白,往日他的谨小慎微是对的,哪怕是跌入泥潭的景国质子也不是可以随意小觑的人物。
更何况,还有眼前这位来历成迷的人物。
“可惜,投错胎。”
“生在帝王家。”
“后来,步步错,步步输。”
“哪知一朝风云变就天翻地覆了呢。”
天景八年,景国败了,被梁国攻破长驱直入,十万精锐黑铁骑葬尸玉山关,定国将军时家满门覆灭,赵晋两国趁势而上,景国就像只待宰的羔羊一般顷刻间就被瓜分殆尽,百姓流亡哀鸿遍野,那一幕幕恍若人间地狱。
景国灭了,皇帝死了,妃子臣民皇子公主,能活下来的大抵都拼死逃了,至于活不了的,大抵都殉国了。
陈菽,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仙乐公子的大名名满天下,也为他留了一线生机。
可这一线生机却是用时家满门忠烈的英名和性命去换的,时家功高盖主叛国通敌,妄想改朝换代自立为王,可惜棋差一招,终致青史骂名遗臭万年。
不然,梁国怎么可能那么轻而易举就攻破玉山关直抵都城,而赵晋两国又怎么那么恰好就如约抵达,这里面,肯定是有始作俑者牵线搭桥,而这泼天的富贵时家早已觊觎多年。
整整三十六封通敌信件,陈菽可谓是宣读的字字泣血,原来人间仙乐是用来掩盖糜烂腐朽尸骨无存的真相的,亦或是同流合污。
其实,她合该替时家杀了这人的。
无辜也好,不得已也罢,终究是沾染了时家的血的。
想到这里,星子的指尖都有些微微的颤抖,慢慢地,那种战栗的感觉席卷全身,很多年很多年,她以为她也该忘了,她甚至已经记不得那些人的脸了,只剩一些模糊的轮廓,人来人往,只有她走了出来,而剩下的人已经慢慢褪色消失了。
一点幽芒出,寒锋尽凛立。
那抹纤瘦的身影瞬间跳入了雨幕里,漫天飘洒的大雨霹雳作响,银光电闪之间剑锋断开雨势,劈砍刺挑抽转跳跃,剑气如虹直指天地,每一个动作都衔接完美到分毫不差,这分毫之间便是数十余年的日夜不歇刀光剑影。
一剑,入木三分。
时家将她除族。
一剑,气震方圆。
时家待她弃履。
一剑,五脏轰鸣。
时家留她一命。
…………
这些年,她一直想不通看不明白,时家为何要偏偏要留下她这个煞星克星,是真的厌恶至极还是另有隐情,或许,是因为她足够凉薄才能这么多年不闻不问。
在这偏居一隅的小山村里一待就是八年,这八年,算得上是她人生最好的时光了。
她心安理得,同样,她皮开肉绽。
时家,其实,从来没错。
错的,是人心。
原是,如此。
星子陡然停了下来,全身是突然的泄力,然后半跪在雨幕中,李大海一瞧赶紧杵着单拐奔进了大雨中。
碗中的汤水被暴雨冲刷在地,李大海顾不上捡那个缺了口的粗碗,身子直直的扑倒在星子的上方,看着身下这个盯着自己的手掌痴笑得癫狂的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您,您,这是岔气了还是冲了呀?”
“天爷哟,老儿去给您叫大夫去,可别再出事儿了。”
话音刚落,李大海摸索拐杖的手突然被死死抓住,力道大得手腕都快被捏碎了。
“大夫?”
“这黑灯瞎火的,你也不怕把你这把老骨头给折了?”
星子顺势直接把人给背了起来,大步朝屋内走去。
人给放到了软塌上,又赶忙去烧了盆碳火给端过来,这老头年纪也不小了,要是有风寒脑热的,也不容小觑。
人老了,身体可就扛不住了。
“陈菽是死是活都不打紧。”
“不过是区区一介质子,生死都由不得他。”
星子的话说的冷漠极了,那种漠然与往日的漫不经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李大海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星子。
往日的他,温和,张扬,什么事都不上心,就像背着一只无欲无求的躯壳一样,活着却又像死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就是草木之心也知晓同气连枝。
这样的星子多了血肉也多了真人气儿。
“有时候想想,跟您比起来,我家器儿真是差之千里。”
“若是您不嫌器儿愚钝,日后请您多费心指教两分。”
李大海的话倒是让星子心中顿了一下,李器是根好苗子,长相端正心思良善,是个有正气的人,书也读得不错,学问好又不迂腐,下个月州试必定是能名列前茅的,十五岁的举人,算得上天资不凡了。
不过,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在星子看来,李器这样的人适合为师却不适合为官,为师者如李器,必当是桃李满天下,可若为官者如李器,那也许就是肉中刺眼中钉了。
水至清则无鱼,官场并非是非黑即白的,过刚易折,木秀于林,并非幸事。
当然,星子的想法并未对李大海提及,毕竟于李家而言,能出个李器这样的后代子弟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
“你这老头也太小看自家孙儿了,那小子在我看来必当高中。”
李大海闻言笑了起来,脸上的褶子看上去密密麻麻的显得更加的苍老。
“中与不中都可,读书识字,读的是人识的是心。”
“像老儿枉自一生学识过人,可最终还是落得此番下场。”
“识人不清,遇人不淑!”
“老儿给他取名为器,就是望他端正方直沉稳不阿,器者,需百炼而成绕指柔啊!”
星子听完李大海的独白沉默了半响才缓缓开口。
“李老,桃源村并非世外桃源。”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有些人,有些事,总要做个了结的。”
星子的话犹如一根根锋锐的钢针刺入老人的心头,这些话,她不仅仅是对眼前人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她已围困在此八年,够了。
她向来是个混不吝的,一身反骨,人活着的时候管制不了她,人死了就别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