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章(1 / 1)浮生若菖蒲首页

又过了几年,上海形势陡然严峻起来,不时有外省的军队调入市区,不由让人对这晦暗的世道,更添几分忧愁。家乡有人捎来口信,但言母亲身体抱恙,盼念我早回去探望她。恰逢谈了几年的上海女人与我断了来往,内心正惆怅不已,听闻此事,加上混乱的局势,更促使我回乡的决心。提交完辞呈后,我拎着大小两个包裹,登上一艘客轮,不一会儿就将那半城的黄浦江抛诸身后。

在码头上迎接我的自然是表哥。他无论如何也要替我背那两个不重的包裹,但看见他消瘦的身躯和弯曲的后背,我自是内心不忍。时光像是催腐剂,捣烂了河堤,锈蚀了渡轮,如今也在表哥身上留下了道道烙印。表哥只比我大一岁,走在我前头,扛着行李,可现在望过去旁人只道是我父亲呢。我不忍再去和他确认这几年发生在他身上的遭遇,因为回忆不啻于再次给予他又一轮的打击。

一路上我只同他交谈乡里这些年的变化,回顾早些年我们一起在上海闯荡的经历。也许是想起了以前的故事,表哥沧桑的脸颊上竟也慢慢填补了不易让人发现的笑纹。这时我想起了几年前表哥来找我的事,便问道:“那阮家的姑娘现今如何了?”只那一瞬间,表哥好不容易泛起的笑纹顿时消失殆尽,好像从来不曾拥有似的,替代的倒是满脸混合了痛苦、悲伤而又恐惧的扭曲的表情——这种神情我在来上海讨生活的逃荒难民身上见了太多。之后在到达老家的路上,表哥一言不发,我也不敢打破这如死般的寂静。

第二天,母亲唤我去集市上买些糯米和砂糖回来。我这才想起,又是一年的端午来临。果不其然,一大早集市里填满了置备端午劳什的人们。各家米铺、糖铺都将成堆的产品推到店前。起晚了的乡下人着急牵鸭抱鹅去赶集,却叫鱼贩子们那一口口、养着草鱼鲫鱼的大水盆拦住了路。露水沿青瓦滴在巷子里凹凸不平的石板上,不远处传来一群孩童嬉戏打闹的声音。早些年前,我的生活怕是也如此罢。

我穿过门前有两对石狮子的人家,狮子的整个身躯早就叫连月的梅雨沾染上了一层青衣。门上的对联破缺不堪,残红半字,加上门前满地无人打扫、浸湿的腐叶,让人倍感凄凉。正抬头看是哪家府邸,竟荒凉如此,忽地发现两扇大门并非完全掩合,门缝处有个穿着红衣短袖、满手五色绳的小女孩,直直地盯着我看哩。

我笑了,从袖子里取出方才米铺老板给的白色米果,做了个讨喜的表情,朝小女孩递过去。小女孩半回过头,好像是在确认背后有无家人看管似的,然后将手伸出来,脸上泛着咯咯的笑。我便上前跨了一步,好使那米果落在她手心,不至掉落在湿漉的台阶上。可是她却并不是要去取那果子,而是一把牵住了我的手,依旧笑嘻嘻地抬头看着我,接着说了一句让我思绪回到二十年前的话语:“小艾,你回来啦!”然后迅速缩回了小手,接着整个人躲进了门后。大门合上后,留下两个锈迹斑斑的大铁环哒哒地砸在掉漆的门面上。

一群孩子追逐着从我身后跑去,嬉笑着唱着童谣。歌声回荡时我看见又一片落叶掉在了左边石狮子的头上。这宛如黑白照片的悲凉。

“红菖蒲,绿新娘!娶将去,弄新房。点花烛,要拜堂。掀帕儿,唬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