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桦死死盯着床头的奔马图绣屏,震惊、恐惧、不敢置信,各种情绪夹杂着上一世的记忆如潮水般向她涌来,把她淹没、冲垮。
《奔马图》是季子墨的得意之作,看得如珍似宝。当年,水清桦为了在季子墨生辰上给他一个惊喜,借口赏鉴这幅画,偷偷花了近一年时间,照着画绣出一幅桌屏。
一幅画需要多少笔,每一笔又需要多少针。夜晚,她把孩子哄睡,架起绣架,净手焚香,一股喜悦充盈心头,好像虚空岁月都变成有形,而她心中那份情也有了寄托。灯前影下,一针续一针,一行接一行,终用心头血熬制成这幅作品。
她清楚地记得,上一世,她满怀期待地把绣屏送到季子墨手中时,他浅笑着说:“你费心了。”一如婚后每一个白天黑夜,当她送上一件衣服、一碗粥时,他浅笑着道谢,平淡、疏离、毫不在意。水清桦的满腔热情就像兜头浇了盆冰水,瞬间冻住。
嫁作季家妇十五年,她谨守本分,克勤克俭,上孝婆母,下教女儿,对夫君更是无微不至,可就因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再无所出,她被婆母不喜,被妯娌挤兑,就连倾心相待的丈夫,也十五年如一日对她“相敬如冰”。
因为操劳过度、郁结于心,她一病不起,年仅三十二岁。
就在她临终之时,她的夫君还有闲情逸致弹琴,而她的婆母已经在考虑续弦的人选。
唐赋!
这个名字如一把匕首,直插她的心脏,让她疼得四肢都蜷缩起来。
唐赋是季子墨青梅竹马的玩伴,也是他自幼订亲的对象,后来另嫁他人。就在水清桦死前不久,她也死了丈夫,回到娘家。本就是婆母中意的媳妇人选,兜兜转转,他二人都各自丧偶,可不就是良缘天定?
说来是一段佳话,水清桦却是佳话里的炮灰。
公婆、妯娌甚至府中的下人,都做好准备迎娶新的季三太太,谁还记得她这个将死之人呢?
十五年的含辛茹苦,为人做了嫁衣裳,十五年的予取予求,最终被一脚踢开。
十五年的青春啊,她不甘、不愿!更害怕三个女儿落到继母手中,无法平安长大。
可能是她的恨和怨惊动了上天,她竟然得到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是的,她重生了,就重生在生下第三个女儿季薇的产床上,此刻她只有二十四岁,嫁入季家七年。
临终和重生,这天上地下的两个场景,隔了整整一世,对她来说却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
她记得自己明明死了,季子墨和三个女儿都在她的床头哭泣。陷入黑暗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昏沉中奋力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床头的奔马图绣屏!可是八年前,她已经把绣屏送给了季子墨,从此再也没见过。
她的心砰砰乱跳,惊骇无比,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但绣屏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放在那里。除了绣屏,还有她睡的这个房间,墙壁最外层的泥有些剥落,屋内的家具都是些旧物,漆色已经磨损,露出岁月的痕迹。垂在眼前的帐幔由麻布制成,被风吹动打到脸上,有些毛刺刺的。
这不是她临死前住的芙蓉园,而是多年前季家败落时住的玉泉镇老宅。
事实摆在眼前,不由得她不信。
她长吁一口气。痛,浑身痛,每块骨头都痛。意外早产,身体已是强弩之末,重生带来的震惊又是一重,她心力交瘁。惟有恨意,依然在胸膛中翻腾不休。
“娘!娘!”
谁在哭喊?她艰难地扭过头,只见长女季菲和次女季蕊扑到了床边。眼前的季菲只有六岁的样子,小小的个子,满头的汗,头发一绺一绺黏在额头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见她,季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住她大喊:”娘!娘!“
季蕊看见姐姐哭,也跟着嚎啕起来。
帘子一掀,水清桦的亲娘李大娘走了进来,臂弯里抱着刚出生的季薇。李大娘长叹一声:“又是一个女儿,你可怎么向婆家交代哟!”
水清桦看着年轻许多的亲娘,五味杂陈。亲娘对她一向不算疼爱,但今天多亏了亲娘,她才没有早早就去鬼门关报道,浪费一个重生机会。
这天正是小姑子季子云远嫁的日子,一家人出城送亲,水清桦因有身孕留在家中。不知是不是因为劳累过度,突然动了胎气。家里只有六岁的季菲和三岁的季蕊,两个孩子见娘亲腹痛不止,吓得哇哇大哭。还是菲儿机灵,那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连滚带爬摸回了外祖家,叫来外祖母。好在水清桦已经生过两胎,过程虽然凶险,最终还是平安产下了季薇。生完之后人就晕了过去,吓得菲儿又好一阵哭喊。而水清桦苏醒之时,就是重生之际。
水清桦不理会李大娘的感叹,她终于回来了,可以亲自照看三个女儿长大,有什么比这更幸福、更圆满的呢?
孩子,她不会再生了,季子墨,她也不会再要了。
水清桦看向刚出生的薇儿和倚在床边抽噎不止的菲儿蕊儿,心中涌上无限柔情:“别害怕,娘保证,娘会一直陪着你们。”
没过多久,听到外面人声嘈杂,脚步纷纷,是季家人送亲归来了。李大娘守在院子门口,迎到了季老太太和季子墨。得知水清桦突然早产生下一个女儿,季子墨连忙进房去看妻子和婴儿。季老太太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又是女儿,三郎什么时候才能得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