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们只是迷茫。
Prologue我的花
骗子老师走了,我的生命中又少了一朵花。
……现在,留下的只有架子鼓了。
骗子老师,你擅自来到,却又擅自离去。留我独自一人,在不知究竟是虚幻还是现实的一片迷惘的海洋中,茫然不知所措……
I骗子老师
骗子老师本来不叫骗子。
骗子老师本来叫莱尔。但是在英语中发音与骗子类似,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开始叫他骗子。日子过得久了,大家也只记得老师是骗子了:有一个老师是骗子,在我们学校。就这样,骗子老师成了骗子。
——跟名字称呼一点关系也没有,骗子老师从不骗人。至少在我看来,骗子老师说的都是真的。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没人听讲的历史教室里,那时我正睡觉。趴在窗边第一排的位子上,口水直流。迷迷瞪瞪中一只手拍了拍我的后背,我揉着眼睛坐起来一些,表情茫然地看着当时还很陌生的骗子老师,嘴角粘着香甜滑腻的口水。
“小迷糊你叫什么呀?”
他弯下腰来仔细瞧着还没睡醒的我,手指在课桌上的那一滩小小的湖泊里划水。
“青木。”
我像说着梦话一样闭着眼睛回答他,打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呵欠。
“哦?是嘛!呆木同学,多指教哦。”
骗子老师捏过我的手,上下摇晃两下,这就算认识了。后来他还说了些什么,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那一天他被大家所熟识,而我则被他所熟识。
无论是哪里的教室,但凡开始讲课,总会有那么几个特困生,一上课就犯困。除了睡觉还是睡觉,但只要一下课就立刻精神饱满,好像从黑夜立刻反转到了白昼。
我就是其中之一,每一天都迷迷瞪瞪,乃至下了课也无精打采。
这一天,骗子老师又来给我们上课了。他带来了一只精致的小嗵鼓,准备给我们讲战前流行的乐器史。作为历史讲师,他自然要枯燥地去讲解那些乏味无聊的历史,但与其说是授课,他更像是在讲故事。
今天他也同样,一箩筐一箩筐的精彩故事编成片片花簇,犹如趣味横生的花圃。就连以往那些特困生们也都一个个竖起耳朵来,听得入神。不过虽然如此,我却还是像平时一样趴在桌子上睡觉,不知不觉,特困生里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骗子老师的课在下午,这一天的最后一堂。骗子老师的趣味解答宣布了结束,一堂持续了两个小时的课结束后竟然还有人显得还意犹未尽,纷纷极其不情愿地才将自己挪出教室。不知过了多久,等我从桌上醒来,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我和骗子老师两人。
“呆木同学?”他走过来推了推我,我趴在桌子上装睡,“他们都说你是教皇哎!难道你和老师一样,也是个历史迷不成?”
“我叫青木,老师。”我挪了挪脑袋的位置,让眼眶能从手臂中间露出来,“不是教皇,是觉——皇。”我腾出一只手来,在没被口水占据的桌角上用指甲划拉,在空气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觉”。
“啊?不是啊……”骗子老师显得颇为失望,“我还以为终于找到和我志趣相投的人了呢……”
可是紧接着,他的失望就转变为了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觉皇啊,那不就是睡觉的皇帝吗?”他思考了一会,然后得到了他想要的结论,然后很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嗯!果然还是叫呆木好一些……哦,对了,你知道吗?据说呆木在战前很古老的中国还有一个故事,叫作‘呆若木鸡’,你听过吗……”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我叫青木,而不是什么呆木或者其他。可是看到他立刻就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起故事,却又怎么也提不起念头了,想想还是算了……
“哎……”
就在我迷瞪着双眼准备再次倒在长桌上时,骗子老师突然问了我另一个问题。尽管当时的我还尚未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但是这个问题,以及我的回答却确确实实地改变了一切。
“不过我想啊,呆木无论怎么也不会和那只鸡之间有什么关系的吧……对了,呆木,呆木有没有什么感兴趣的事情呀?比如说棒球啊,架子鼓啊,折纸啊,便当啊,棒球啊……啊,还有木鸡!之类的,什么都可以哦。”
“兴趣……吗?”
我耷拉着两眼,索然无味地地望向了那只嗵鼓——那泛着翡翠光泽的璀璨宝石正安静地躺在讲桌中间……那一瞬间,我仿佛被它抓住了。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魅力,强烈地吸引着我,我的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了。
“噢哦,果真是架子鼓吗?果真是架子鼓吗?”骗子老师激动地说了两遍,”我就知道——这个是嗵鼓哦!在架子上的鼓里十分重要,不过最开始架子鼓里没有嗵鼓,只有大鼓、军鼓和吊镲……”
后来,骗子老师给我讲了一连串有关架子鼓的各种故事,从源头到逸闻趣事,简直没完没了。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话里确实充满了魔力,充满色彩的幻想故事钻进我的灵魂深处,我在那翡翠的光芒里越陷越深。
虽然骗子老师讲的那一箩筐故事我终究还是没能如数记住,但是最后他说的那段话我至今却仍记得清清楚楚。
“说起来站前这一类的乐器就已经很少见了呢,不过我记得我们学校的音乐器材室里好像倒是有一架的样子。刚来的时候走进去迷路碰巧看见过,不过好像上面没有嗵鼓……啊,算啦!老师这里还有两个嗵鼓和地嗵鼓,就先借你一段时间玩玩吧……呵呵呵呵呵呵,瞧你这副样子,快把口水擦擦。”
“真……真的吗老师?”没经过大脑思考的话从我的嘴里溜了出来,我感觉我的眼睛在闪闪发光,“真的要借给我吗?”
“当然了啊,做事情可要认真哎。难得那么喜欢,不完整怎么可以?”骗子老师一副很认真的口气教导我,“哎呀,真是的……口水,口水,口水啊!又滴下来啦……”
“太好了……太……好了……”
……
这一天,我干枯乏味的世界中央盛开了一朵翠绿的小花,四周的灰暗也因这朵花的绽放而瞬间鲜亮了起来。
II青色之花
朝日学院,是个无奇不有的地方,有时竟分不清它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
既不是大学,更不能算作高中,但却所有人都说这里是最好的学校。这里有樱花盛开的美丽操场,但也有冰冷灰暗,索然无趣的走廊。这里有可以看到蔚蓝天空的天台,但是也有糟糕的课堂和繁重的课业来让人泄气。
我在这个地方一待就是十年,却只有架子鼓与我相伴的那段时光才最真实。
自从因为骗子老师而染指架子鼓,转眼间一年就过去了。骗子老师在学校里越来越受学生欢迎,而我则整日整日地窝在音乐器材室里。
上课的时候我是觉皇,一到下课我就会一个人跑去器材室里,把那架拼凑起来的爵士鼓擦得一尘不染,这时的时间就在我敲击鼓点的弹跳中小跑而过。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鼓点着震颤,应着节拍摇摆,沉浸在旋律和节奏中……仿佛槌杆触手可及的地方,鼓桶与镲片围城的钢铁城堡就是整个世界……
这一年来,我一直都深信我有两朵花。一朵翠绿的是我的鼓,另一朵亮而白的则是骗子老师。但是……突然有一天,亮而白的花朵就枯萎了。
在受到学生欢迎的同时,骗子老师在讲师中间却树敌无数。在忍耐了骗子老师整整一年多的风光和得意后,他们终于等到了机会——骗子老师终于因为涉及合法组织的暴力纠纷而被打成重伤,最终因为此事而被迫迁职到另一个城市去。
在他离去的那一天,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骗子老师最后的背影——
在一群学生的簇拥下,骗子老师到了校门口,终于转身却被不舍的学生拽住。不过迁职是早已定好的,据说那么做也是为了骗子老师的安全考虑……我的花朵终究还是离我而去。
后来很久一段时间我都再也没有去过器材室,而当我再一次踏进那个已经铺上灰尘的小房间时却在架子鼓上发现了一封同样积满了尘埃的灰白的信。
——来自骗子老师。
那上面写着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信封还没有拆开,信纸就已经被我的泪水浸湿。
“老师……我,不叫呆木……”
下巴终于忍不住地颤抖,张了嘴却只呜咽着说出这样的话。直到分别,骗子老师仍旧没能记对我的名字。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够当着他的面对他说出这句话啊……
骗子老师走了。走了就是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在临走时给我留下了告别的信,把那几枚翡翠宝石般漂亮的小鼓送给我……自此,我的花只剩下一朵。而就连这朵唯一的美丽动人的小花却也已经要被我染得越来越污浊——
曾经轻快明亮的鼓音变得浑浊沉重,曲调中所传达的只有憎恨,除了憎恨只剩憎恨,我仿佛是只剩下憎恨的躯壳,还有那份已经扭曲的思念……
终于,恶魔的鼓点戛然而止——望着手中折断的槌杆,我竟一瞬间不知所措。泪水拼命地就要涌出来。是的,我只剩下架子鼓了……可是现在,就连这唯一的一朵花也要凋谢枯萎了。
III子懿
就在最后的一朵花也将要被我溺死的时候,子懿找到了我。
“怎么不打鼓了?”他从背后走过来,“傻坐在这儿干嘛呢?”
我说:“槌杆断了……”短短四个字,却每一个字都异常地艰难,仿佛一不小心泪水就会从眼眶决堤。
结果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一把夺过我攥在手里已经折断的鼓槌,随手就从窗户丢了出去。我还没来得及张嘴阻止,细长的木杆就已经旋着一个抛物线消失在了眼前。
我愣住了,张着嘴,甚至忘记了哭泣。看着那东西消失的我这时候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一根儿破杆儿一直揣手里?坏了就扔,人不能总用坏的吧?”子懿回过身来数落我,他拉开身后的黑皮袋,从里面扒出一对槌杆扔给我,“诺,这对送你,当心点用。”
那对洁白的槌杆细长透亮,粗细适中,手感舒适。我捧着她们,看着她们躺在我的手心里我就很开心。我想她们之前的主人一定很爱惜她们吧,其中一根的末端还仔细地刻着主人的名字——Jill。
“我们要建个乐队,正缺个鼓手,你来不来?”子懿伸出手来邀请我。
——太阳在他身后落下,夕阳烧得正红……
我低头看着只剩一根的旧槌杆,我正决定。然后握住了子懿伸来的手。
“好……我去。”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对着操场对面的那排樱花树,奋力把那根旧的木杆丢了出去,拼尽全力……
这样就再见了。
“欢迎加入,Gill。”
……
我的花啊,你又再度盛开。翠绿的花瓣舒展开来,向着清晨缓缓升起的太阳,朝着夜晚安逸恬静的月亮。
IV欧阳
原来排练室就在器材室的隔壁,这也难怪子懿会知道我的事情。排练室很大,空出来的场地足够我们把大型乐器摆在那里。在我跟着子懿第一次来这里时,已经有两个人在等候了。
“吼~!来吧,子懿,瞧瞧这是谁?”
说话的人是欧阳。
子懿从后面推了我一把:“这是Gill,架子鼓玩挺溜的。”
“哦?Gill?”欧阳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番。
“欢迎归来,Gill。”
这么说了。那就是同意了,于是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子懿是吉他手,欧阳主管贝斯。角落里沉默寡言的男孩儿叫Q,会弹钢琴。再加上我,这个鼓手,乐队就算成立了。
或许是物以类聚,我们四个都不算什么乖乖听话的好孩子。
子懿喜欢摆弄他的宝贝吉他,每天钻进排练室里,叮叮咚咚过上一天。我在睡觉,Q在画画。或许Q比起钢琴家更想做一个画家,而欧阳则逃课去天台,若有所思地望着楼底操场上的樱花树,望着天空下不存在的孤独天使,兀自翱翔。
欧阳擅长开锁。有一次,在排练室里睡晚了,醒来时楼道已经锁了。我一个人蹲在外面,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欧阳来了。
“哼,你看我的。”
欧阳三下五除二,掰下一颗钥匙扣伸进锁眼里捅两下门就开了。
“吱呀——”
朝日的门就被这么给打开了。眼前一片樱花在夜风中摇摆,夜晚操场的清凉扑面而来,格外宁静。
“踢球吗?”欧阳说。
我望着操场尽头,大片的粉色下,球门被镶嵌在了如同画卷一样的背景里。欧阳跳起来,起腿就是一脚。夜里的足球,反射着皎洁的月光,在夜空里划过一条弯弯的弧线落在了背景里。
“来。”欧阳把球踢给我。
球在我脚下停了几秒。把球踢给欧阳,欧阳又踢了回来。踢过去,又踢回来。踢过去,又踢回来……
夜晚无人的学校里,两个年轻的身影孤单地传着球。硕大的操场周围开满盛开的樱花,夜风摇曳,从上空俯瞰,两个人很快就被埋进了飞舞的花瓣里。
欧阳什么都很擅长,不光是开锁还有足球。
欧阳是优等生,现在却几乎不去上课了。成绩优异,运动万能。个子又高,长得又英俊,几乎是全校女学生的偶像。可是现在却为什么又这样了呢?是校园偶像的身份已经令他厌倦了吗?
那天,欧阳在天台上对我说:“音乐是我的梦想。”
欧阳放弃了一切,那些令所有人都羡慕不已的,欧阳都不要了。梦想,欧阳想要一双翅膀。欧阳就要展翅翱翔。就像他经常看的,空中翱翔的,实际并不存在的天使一样。
躺在夜晚的操场上,被花瓣埋在一片花海中央。欧阳跟我说只有音乐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我说:“那足球呢?”
“哈哈,”他说,“那是另一个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