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远远的像一个黑点,只闻啸声
我行走的时候往往聚精会神,但有时候我也会想,猴子在说些什么呢?它在呼唤着什么呢?我遇见的猴子,是不是在过去的四十年中也曾匆匆相逢过?那时的我又是什么景况呢?
而猴子迅捷灵巧,独来独往,即使能翻越万仞峭壁,它又会不会感到孤独呢?
从前走过的商队中,有听猿鸣而落泪的。凄厉的啸声在巨大的旷谷中、在绵延的群山中、在婉蜒
的江滩上回荡,一声一声,回音不绝如缕。
天与地太过广阔,人在其中太过渺小,而猴子不停地啼叫,从来不在乎回应,它难道就不曾期待过什么吗?
我的胸腔里忽然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
瞧瞧这山、这松、这江、这路,万千的、险峻的、曲折的,我从来一个人走着,这可都是、我的前半生啊!
我不顾栈道古朽狭窄,猛地站直了身体,猿啼悠远辽畅,我胸中激荡,大幅度地弯下腰,双手拢住唇,使出全身力气:
“蜀—道—难—–吁––”
苍劲的声音洪钟一般撞在对岸的峭壁上,激起巨大的回声,层层叠叠,浪一般向我涌来。
“蜀道难—–吁一–”
“道—难–”
“难––”
最后一声像是群山苍老的叹息,我鼻子一酸,嘶声大喊:
“巴山一严子文––”
“巴山一严子文––”
峭壁上的石屑扑款款往下落,我腿脚一阵绵软,脑袋发晕,胸腔怦怦跳动。
“严子文––”
“子文––”
“文––”
我的泪水一瞬间夺眶而出,我厉声长啸,语不成声似乎是生命最原始的音调,直到嗓音暗哑。
但群山并没有停止长啸,空谷传响,一声声擂在耳边,像是反问,又像是回答。
蜀道难啊!难啊!
巴山严子文,半生风烟,走过三千六百程。
小山以前问我,师父在山··……就不会感到寂寞么?我在心里答不。
难道就真的不会寂寞吗?
(八)
还真让我找到了巴山。
父亲太老了,老得我都不认识了,不过,我也老了。
父亲看见我,没有惊喜,没有意外,中间似乎也没有四十年的光阴。
他笑眯眯地问:“来啦?”我点点头,父亲倒了一大碗清水给我,我清楚地在碗底看见自己纵横的皱纹。
父亲问:“你不走了?”
“不走了。”我说,“我走累了。”
“那就歌歌吧。”父亲躺在藤椅上,眺着碧蓝的天空,“你看,除了我们,这世上又有什么变过呢?”
夜里惊醒,我时常分不清自己是走在梦里的山道上,还是躺在巴山的竹床上。
月光特别明亮,屋里如同白昼,我出了一身冷汗,此刻,小山又宿在哪个岩洞里呢?或者,他是
不是早已下了山?他有没有乖乖听我的话呢?
小山刚开始认路的时候,就曾惊慌地跑来对我说,他看见商队的人把随行的一个女人和小孩连车
带人推下了山谷。我捂住他清激的眼睛,不得不苦涩地告诉他,这些都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这个世界上有好,有坏;有崇高,有丑恶;有杰出,有平庸。
我们走在路上,会不断地遇见这些,但很多事情我们只能见证,无权插手,也无力改变。
所以我们走着走着,会变沉默,会变世俗,会变的无奈又欲语
还休。
我走了太多年,也见了太多事。
有豪爽的汉子拉着我侃天阔地,抚掌捶胸,也有酸腐文人与我倾吐故土之悲、颠沛之苦。
每一个遇见的人,都是这蜀山路上的过客,但他们在这条与我半生相伴的石径上留下的足迹,永远都不会磨灭。
巴蜀的山,真高、真险。时间太长了,乃至那些记忆都成了悲酸的刻痕,我终于,也走累了。
但是,真的轻易割舍的掉吗?
那可都是,我的前半生啊!
走时寂寞,停下却也同样寂寞。
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恐怕就是群山呼唤我名字的那一刻,那一刻,我似乎终于明白了这路,这山,这半生。
蜀道难啊!
巴山严子文,走过三千六百程。
(九)
小山来的那一年,巴山满山的叶都黄了。
我太老了,只能躺在藤椅上,看看树,看看天,
他也老了。
我问他:“来啦?”他点点头,我倒了一盏茶水给他。
我们半响都没说话,静静的,只有风吹过黄叶的声音。我的心平静无波。
我没问他多年行走的经历,也没问他当年有没有下山,从他的眉目间,我已经看不出从前不平或
是迷茫的半分影子了。他的脸满是风霜和皱纹,无波无澜。
我只问:“严小山,你寂寞吗?
他想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也问我:“师父当年也没有回答我,你寂寞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们对视间,一齐笑了。
满山的黄叶款获作响,秋风从这里向西南吹,一直吹,一直吹,吹的蜀山满山松涛起伏。
我叫严子文,我的父亲叫严从道,我的徒弟叫严小山。
我们曾走过巴蜀山川,三千六百程。
蜀道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