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年间的淮河流域,地理风貌与现今大不同,尤其自泗州城以下,许多翻天覆地的巨变尚未发生。掰着指头细细地数,这第一宗大不同便是河道。淮河的源头,据汉代学者桑钦在《水经》中所记,乃是“出南阳平氏县胎簪山,东北过桐柏山”。北魏时,郦道元为《水经》作注,又言“淮水与澧水同源俱导,西流为澧,东流为淮”。东出的淮水过了桐柏山,沿途汇集了油水、大木水等数十条支流,一路直下。这些支流中,最大的当属泗水,最负盛名的则是淝水。历史上的淮河曾多次改道,但在北宋,在许任愚与张修奉命巡视河道的时候,它仍是一条独流入海的外流河,并非如现今这样汇进长江。
“不是我自夸,虽说本州的州治如今设在泗州城,可要论起底蕴,到底还是比我们盱眙差了些。”官船慢悠悠的从金刚渡出发,自东向西沿着淮河北岸逆流而上。张修拉着许任愚站到船头,宽阔的水面蓦地将视野拓开,左岸的盱眙与右岸的泗州城尽在眼前。“想当初,始皇帝平六国、一统寰宇的时候,就置了盱台县,不久改名作‘盱眙’,取的是‘张目为盱,直视为眙’的意蕴。两相比照,‘泗州’作为区划,从设置到得名都要晚得多。须再等上个八百年,到北周末才面世。而那会子,州治设在了宿豫——便是如今的宿迁。至于泗州城这一大片地方,那时候还只是个临淮镇。也是怪这州名来得晚,根基浅,所以后来几经反复。先是大业三年,隋炀帝金口一开,叫了三十年的‘泗州’立时改作‘下邳郡’。跟着,到了武德四年,做主的换成了唐高祖,十几年的‘下邳郡’眨眼又改回了‘泗州’。改名归改名,治所始终都还是在宿豫。直到后来,大约是开元二十几年吧,宿豫县城叫大水给冲没了,玄宗做的主,才把州治迁到了临淮。也是在这时候,汴河东岸的临淮县城给改建成了泗州城。再往后呢,这地名的故事也还没完,玄宗天宝年间、肃宗乾元年间都曾改过,其中的琐碎不提也罢。”
许任愚饶有兴致地问道:“如此说来,开元年间修起来的便是现今的老城吧?那新城呢?几时修的?”
“这可有得说了!要把情由说透,这故事也还得往远了讲。我先也说过,我们盱眙源流悠长,”张修笑着卖了个关子,重新把话题拉回到河对岸,“秦末,天下大乱,项梁捧楚怀王的孙子熊心作王,起初的都城也是设在盱眙。此后朝代更替,两汉、魏、晋、宋、齐、梁、陈,盱眙始终是重镇。再后来,隋灭了陈,炀帝修河渠巡游南方,”言及此处,他抬起手朝对岸一指,“瞧见那座山了没?那便是都梁山。”
“炀帝的行宫便是修在那里吧?都梁宫,我先前只在《雷塘丛谈》、《太平寰宇记》一类的书本里读到过,从来无缘亲身寻访。可叹!这样劳民费财的工事,落成才七八年就赶上孟让起事,占了作兵营。虽然后来叫王世充收复了,但架不住孟让的一把火,到底还是毁得干干净净。”
“说起孟让,盱眙人到今天都还记着仇呐。”张修噗呲一声笑起来。原来,在泗州一带有套说辞流传已久,久到早在唐德宗贞元年间,就有当地文人据此写了一篇志怪小传。说来也是怪事,唐亡以后,五代战火纷飞,动荡之下饶是河山都换了几姓,反而这篇不入流的小传却凭借耳口相传,在民间扎下了根。现如今,到了张修这一代头上,煌煌三百年过去了,仍有不少市井小民笃信,都怪当年孟让败逃时火烧都梁山,坏了盱眙的风水,恼得土地爷挪窝去了对面的济灵山安家,淮河两岸由是气运倒转,北边的泗州城一日胜过一日,南边的盱眙却渐渐落了下风。“自然了,这些话说出来,你只当玩笑听,过耳不过心。市井的穿凿附会向来如此,乍听煞有介事,深究起来,半点道理也不通。孟让输给了王世充,北逃瓦岗寨,后来在别的地方也没少放过火,却也不见其他的土地爷置气较真。”一阵河风迎面刮过来,阴冷的寒气趁势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张修急忙摆了摆手,招呼押司们将两件大氅拿过来。
谁说不是呢,区区孟让何足挂齿?真正扭转局势的,是汴河。汉末以降,天下战乱绵延近四百年,尤其淮河以北,匈奴、鲜卑、氐、羌、羯等游牧民族政权林立,彼此的交攻伐战片刻未息。生死无常的世道里,农业生产自然荒废殆尽。整个北方人口锐减,一片萧条。相较之下,淮河以南的情形要好得多。作为汉人的主要聚居地,早在动乱之初,已有不少北方汉人南迁求生。永嘉之乱过后,晋室南渡,迁居追随江左政权的士族、流民更是数不胜数。人口的剧增,使原先无人问津的山野洼地得以开发。南北对峙期间,虽然南朝政权既与北方各国兵戎相见,自身亦有政权的更替,但总体状况远胜于北方,在农业开发、生产制造等经济层面,都有巨大发展。如此一来,待到隋朝立国、天下再统之时,国家的经济自然主要倚重南方。然而,以隋朝疆域之辽阔,但国内的大型天然河道却多是东西走向。彼时,能够广泛沟通南北的便只有炀帝修筑的大运河。而汴河,也就是隋时的通济渠,作为大运河中连接黄河与淮河的大动脉,因直接影响到国都及北方边境守军的物资供应,地位举足轻重。至于泗州城,更因恰好位于汴河入淮的河口位置,随着南方地区的蓬勃发展,命运也被彻底改写。先是唐玄宗开元年间,在汴口之东筑下一城。而后,到了宋真宗景德年间,又在汴口之西增筑一城。从此,泗州城终于成为横跨汴河两岸的经济、军事重镇。千百年后,明清时代的泗州地方志曾如此评价本地在唐宋时期的盛况:“北枕清口,南带濠梁,东达维扬,西通宿寿,江淮险扼,徐邳要冲,东南之户枢,中原之要会”,“天下无事,则为南北行商之所必历,天下有事,则为南北兵家之所必争”。
“你且看看如今的情形,漫说是稻、茶、铜、铁这等物资,便是印刻的书籍、中榜的士人,哪一样不是南多于北?天下的根本在江淮。江淮兴,则汴河兴;汴河兴,则控扼汴口的泗州城必定兴。”
“泗州城兴了,隔江对望的盱眙也势必兴盛。”许任愚故意打趣,补了一句。
张修会心一笑:“话说这个地步,后面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泗州城因建在淮河边上,千防万防的第一宗,自当是水患。老祖宗们有远见,为了替后人祈福,特意舍弃了四方四正的形制,将城郭筑成椭圆形,状如龟壳。求的是龟能浮水,盼望子孙后代平平安安。”
“可怜先人的一片苦心!那城门呢?城门也该是有讲究的吧?”
“其实最初建老城的时候,倒也没什么讲究,稀松平常地照着方位修的城门。等到唐中宗景龙年间,明觉大师的灵舆归葬泗州,信众们蒙天恩特许,在西门与南门之间专为圣僧新开一门,自此才有的香华门。到了本朝,真宗皇帝英明神武,下令在汴河西岸再建一城。筑建的新城,仍是沿用老城形制,照旧修了五座城门。别处倒也无甚变动,只在命名时费了些心思,一来是跟老天爷讨个吉利,二来也须跟老城的各门有个区分。”
“且容我猜上一猜,”许任愚来了兴致,“城是景德三年开始修的,北门取名‘弘德门’,南门取名‘瑞景门’……这是从年号里各请了一个字吧?”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