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任愚抵达泗州城的那日,正值惊蛰。早晨清冷的空气里还残荡着一点昨夜的雷雨声,可惜这是鼎盛过后的余音,已不能引发世人侧目,只好伴着路边野草尖上的露珠堕入烂泥。啪嗒,啪嗒,是融进污秽前的叩门声。天是青灰色的,城门刚开不久,一群粮贩正推着木板车排队入城。许任愚远远的站在他们后方,人不动,但凭目光带着思绪混入队列,在泥浆飞溅的车轱辘间打了几个转,遂掉头向上,沿着高高的城墙一跃驰上离地三千尺的高空,与云端的孤雁撞了个满怀。候鸟早归也好,晨露带寒也罢,在此刻心潮澎湃的任愚看来,都是万物更始的吉兆,同他本次赴任一样,是可喜可贺的事。阿嚏!一阵寒风蹿入泥地里滚了几滚,起身擦着他的脖颈逃了去。他抬手紧了紧衣领子,不经意间闻到风里留下来些许青草的香,淡淡的,是绍圣五年二月早春的气味。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泗州即将上任的签书判官闻不出究竟。却也难怪,他远道而来,实在不知这气味底蕴驳杂。草木调的引子,渐次带出的是魏知非守丧的香火气,谢承宗缓缓南归的尘土气,章家老少关起门来争到头破血流的腾腾杀气。其实怎样都好,二十四岁的蓬勃的心根本无暇细究,早已一头栽进对未知的期待里了。
许任愚是睦州清溪县人氏,去年进士及第,名列第一甲的第六名。赵宋王朝本就是历史上顶有名的文治昌盛的朝代,自太祖以降,历代皇帝都秉着“仁厚”二字守江山。对待寒门子弟格外体恤,不仅大兴科举,广开庶民入仕的门路,且取士人数一年多过一年。太平盛世的水土最是养人,各地的才俊们每隔三年便长出一茬新的,兼有众多靠着恩荫、补授的出路赶来争皇粮的,年深岁久,赵官家的这锅饭早已僧多粥少。因着如此,许任愚在头年三月里过了殿试,虽入第一甲,却堪堪等到十二月才得着差事。但他的这门差事,毕竟有些不同。依照常例,每届新科进士除去掐尖儿的五六人,其他的经吏部铨选,大抵都是赴州县任僚属一类的职务。论官阶属于选人,日后不但要历经三任六考,还得寻到五个高位的官长共同举荐,才能改升京官。若是改官不成,一辈子都只得混迹于底层末职,永无通达之日。许任愚的这个“签书泗州节度判官”,最大的不同正在于官阶。虽然同为知州幕下的一介属官,可签书判官是京官的头衔,单就资格来说,往后升迁的路要广阔得多。且论起职掌,签判是专门佐助知州处理政务的角色,位置更在州衙其他属官的上头。
然而前景也好,志向也罢,都是指向将来,是缥缈的未知,应不得眼前急。人在年轻时,初入俗世打混,到底还要有些实实在在的身外依傍。如若不然,万事难,便是少年得志做了官,处境也未见得能强多少——位置低的,遭人使唤;位置高的,却唤不动人。许任愚的境况便是如此,一面要看知州、通判的脸色,自己做不得主;一面徒占着职级的名头,盘算又转不过小有资历的同僚。何况他顶头的上司吕经达,更是个妙人。将才五十岁的年纪,眼望着已老态龙钟。不光相貌老,性情也跟着一道走了样。明明是朝廷的四品大员,却连知州正经办公的设厅也不敢用,畏畏缩缩,生怕叫这厅堂的威严烫了屁股。上任头一天,专门辟出西厢房当作视事厅,一块“清白堂”的牌匾往门梁上一悬,往后办公就都在此处了。他主政泗州的这两年,始终抱定藏头躲尾的路数,小事不插手,大事不独扛,凡是场面上过得去的,能将就且将就,断不肯兴事。许任愚初时不晓得底细,自打从那门匾底下走了几趟,立刻看清局面——遇到这样软面糊疙瘩似的长官,日后上下受气怕是寻常。
州衙的事大多有成规。譬如,除去休沐日,每天雷打不动的第一宗,便是鸡鸣五更天由吕知州在清白堂召集廖通判和幕职们议事。能在这里摆上台面商议的,自然都是州内的紧迫要事。议完后,廖通判自回通判厅,幕职们则要一同前往签厅,把些细枝末节论分明了,才能回去各自的官厅办公。签厅位于设厅的右手边,隔着宽敞的中庭与清白堂正脸相对。这里的上座,正是许任愚。
可是为官任职这档子事,能坐得上位置,却不见得服得了人。许任愚知道轻重,干脆摆出坦荡的姿态,打从第一天起就虚心向同僚们求教本地的风土民情。怎料一腔热忱抛了出去,没砸出响动,倒先砸了脚。起初是观察推官苗森,没头没尾的送来两大箱文书,说是将前几个月冒代的各项职事双手奉还。之后,录事参军刘锦成也送来一箱文书。信手翻检,除了有近些年州院的公事簿,还有往年前任录参们纠劾同僚的要事记。最骇人的当属司法参军李升旭,听得许任愚问询民生,径直将他请去了架阁库,堪堪搬出从太祖建隆年间起始,近七十册的州志,只待点核齐全,便要替他抬去签判厅。大惊之下,任愚连连摆手,不想李司法盛情难却,几番推脱不过,只好登记借阅了当今圣上登基以来的几册。历经这些穷折腾,任愚再不敢去问第四人,日日苦脸对着如山的文书,却连城里的街巷都没摸清楚。
如此昏头胀脑地过了几日,许任愚忽而接到个差事,是吕知州遣他巡视河道。白受了前番的诸多戏耍,任愚心里早就憋着一口气。到这时,得了差遣便好似得了件兵器,不预备与人争斗,只暗自咬牙要趁机亮一亮本事,免得叫人看轻了。因此,这日一回到签判厅,他便立即把厅里的吏胥们都唤了过来,让两个年轻的去翻找州里历年巡河治水的档案,留下几个年长的在跟前询问情况。正当说着话,大门外突然响起了通传声,是司理参军张修登门造访。许任愚心觉讶异,却也无暇细想,连忙起身迎了出去,哪知隔着丈来远,就受了张司理的躬身一拜。
“这样重的礼节,我如何担得起?张司理莫要打趣,快请进来吃盏茶吧。”许任愚大步走上前,一把扶住了张修。
张修剑眉微挑,一双杏目跟着打了个转,脸上浮起一层笑意,道:“说打趣却是冤枉我了。圣人言,礼本乎心。没有这一拜,如何见得我对签判的心意?”二人并肩,进了厅堂落了座,张修忙又招呼随行的小吏,将一只黑漆嵌螺钿双层八角食盒摆到许任愚手边,道:“城里的点心铺子,名声最响的当数老城西南边的齐嬷嬷蜜食铺——就在吉祥坊的南街口,靠近香华门那一带。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做到如今怕有六七十年了。近几日,铺子里出了款新糕饼,名唤‘策马踏香’,口味一绝!天天赶着大早就有人在店外头候着,往往一开张就卖光了。今儿早上家里的下人冲锋陷阵抢到了两提,我便想着带些过来,请你尝尝鲜。”
任愚接过果盒,感激道:“多谢张司理惦念!这样费心得来的佳品,在下的五脏庙今日可算有福了。”说着,掀开盖子,一阵清香立刻溢了出来——不似寻常糕点的甜腻香,萦绕在鼻间的是一股带着花草气息的雅淡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