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与她剖解,接着问:“那为利的是谁?”
“畿卫将军规荣,中畿军的大小事务都由其管理。本来全国的军政应由弼御将军佐治,可现在此位虚悬,无人制掣,他便僭越了。”来偲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仿佛在她眼里,畿卫将军不过是个愚蠢的老头子,凭着几分圆滑手腕虚张声势。
“君主在做什么?”他说。
“消解浊气,王的职责就是消解浊气,所以才要有弼御将军辅政。”来偲难得表现出了对人的尊敬。她闭上眼睛,轻轻嘀咕了几个字,火红的卷发也不再跳动,彰显着这个肃穆的时刻。随之她重新睁开眼,幽邃的红瞳期待着他们继续发问。
和清没让她失望,然而问的却不是预料中的问题。他有些疑惑,并为此感到好奇,他问:“你很敬重他,为他?还是为王的身份?”
来偲有声极细微的惊叹,看着他说:“他是个恪尽职守的王,似乎永远都在消解浊气。我很钦佩他的无聊。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简直是无穷尽的无聊。”
“这么说来,你是为了有趣。”和清揣摩着她的想法,且提出问题,希望得到印证,“你选哪边?”
来偲笑了笑,对派系之别颇为不屑,说道:“我哪边都不是。”
“既然如此,我们也可以哪边都不是。”明雨喝完了茶,觉得这样的打探好没意思,开口顶了回去。
“那是自然,旁人不行,你们也绝对可以。”来偲忽然大笑起来,添满了茶向他举杯,如同酒般一饮而尽,倚着桌子向他告诫,“你们不需要帮派,但需要朋友,在这座城市的东南和东北能找到朋友,去那里看看吧。等你们在槐场声名鹊起,或许会有别的选择。”
来偲不再关切他们的考量和回答,自顾自地哼起了曲子。那是她从家乡带来,过去曾流淌在长满翠草的山坡上,像安德比河一样不会冻结的欢快的曲子。她端着茶杯兴奋地在空中挥舞,待到二人以西洲的礼节对她致意离开,才突然想起未成的事。她跳起身来暂留住他们,从行李里取出一袋花锭交给二人,又嘱咐说:“我跟老板打过招呼,你们的房钱我会结给她,不用分心。”
和清道了谢,他别有意味地看着来偲,临出门前忽而踏着横槛问:“西洲的景致既然有趣,你为何要到这儿来?”
来偲的动作一下子定住,宛如听到某个明知故问的问题,吃惊地盯着他。以至上前一步确定了他是当真在问,顿时笑起来嘲讽他的糊涂,反问道:“你会在故乡胡闹吗?”
和清冷眼看着她不再言语,拽着明雨空过自己的房间,径直走进最里面。他若有所思地坐在床上。明雨只觉得束手束脚,没来由地想起昨夜那些怪异的人群,和蔓延在城市里怪异的氛围,人们就那样回避、躲让着他们,好似他们并不存在,或者是什么恐怖的瘟疫一般。他分明格外清楚,他们这么直挺挺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一旦背转过身去,刚才还视而不见的人群立刻便会低语起来,用惹人烦躁的方言议论些他听不懂的话。
这让他十分不快,比过去所有的任务都令人憋闷。他干脆踩着椅子坐在桌面上,此时哪怕要他独自去西南群岛待上两个多月,他也是愿意的。旻楼那些公认的古怪分子比他们好相处得多,虽然没人能理解他们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但至少他们自己也不见得能互相理解。然而他大约明白了部分原因:他们是外来者,还没有向任何一方证明自己的忠心,即使是对不依附派系的中间人来说,他们也还没能崭露头角。这些江湖人士,在等着他们拥有身份。
于是他踢着椅背的顶端,把椅子像跷跷板一样压起,扭头对和清说:“东南和东北,东南是绘唳堂。昨晚那个叫局尺的人也在对付浊气,可以去找他问问。”
和清抬眼看着他,前几天的记忆几乎揉成一团浆糊,在不知名的地方清晰,又在毫无根据的时候混乱。那些人脸全都搅在一起,他问:“局尺,谁?”
明雨停下椅子,深沉地叹了口气。来偲的出现太过强势,他差点儿忘了关于煞气还有个麻烦。不禁觉得疲惫,拿着抹布全无脾气地把椅子擦干净,边解释说:“昨晚你被煞气缠住昏过去,是他消解煞气救了你。当时他在追一个男人,结果那个人被灭口了,你还帮我们挡住了凶手的毒针。能记得多少?”
“我记得有人在唱歌。”和清说。
二人忽然间沉默了一阵子。明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愣愣地纠正他:“没人唱歌。”半晌,他才想起来说:“他怀疑,煞气可能生出神智,并且觊觎你的天资禀赋。你小心点,尽量不要再接触煞气。”
煞气窥伺着他的天分,和清不免觉得好笑,他并无什么过人的天分。不过紧接着他想起了短丘山,他陷入的黑暗,以及在黑暗中与他打招呼的少年。他思忖着,定然是为了某个他们从未想过的原因。随后缓言道:“去找局尺谈谈吧。我受伤的时候,在山上,那个土匪被煞气操控着,他跟我说,‘你好’。”
明雨脑中匆忙掠过他昏迷时,骤然抓住局尺手腕的样子,凝重地点点头,把身上花锭分给和清一半。来偲给的那袋则随手丢在床上,结伴出门去向东南边寻这个鼎鼎大名的“绘唳堂”。
正始城内铺造着一半丈宽,贯彻通畅的东西道化、清和、正德、明德、教义,南北武威、武镇、武征、武平、武安十条大街,把西京划成工整的区块。沿街多开着商铺,间杂有推着架子车停在街边叫卖的摊贩,往巷子里去是民家屋宅,高墙围起的书院或者集市。越朝中心靠近,商铺就越发零落,逐渐都被深墙大院所取代,甚至门前还排着一班侍卫,老远见陌生人出现,便恶狠狠地瞪着,待他们上前或绕路。
他们定然是要绕路,丝毫不想沾染没必要的琐事,兀自远离这片高墙,回到有人烟的地方。除了明雨经过时揣测,这些形同江湖子弟的侍卫,想必都是求利的人,依照来偲的说法,他们会否觉得这样的归途不太好看。
薄临明德大街后,耳畔渐又喧闹起来。明雨再次看见那些群聚的人们,勾肩搭背,颇怀兴致地往东南走。他们跟进人流,正同外来者的格格不入,寂静地淹没在人群里,一路来到终点,街上俶忽飘起音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