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雨把怀抱的铁剑铺摊在桌上,搬来把椅子研究起图纸。相较于他们的习惯,这个法阵显然十分蒙昧,许多该拆解的部分纠缠在一起,清气对于阵法的保护也几乎为零,全仗着材料本身的硬度与韧性支持,至于寿命极其依赖使用意图。他盯着这幅宛如半成品般的图纸,不禁皱眉重重呼了口气,低声说道:“老三,不对劲、有点不对劲。商用类法阵除登记的特殊消耗品外,实现其使用目的同时必须优先保证使用年限,因为普通人未必能承受这种大量耗费。他们根本没真想让普通人好好用。”
和清没理会他的发现,从旁掏出琉璃碎片拼对在一起,正神情凝重地在掌心描摹。明雨只得自己沉闷坐着。话虽这么说,他还是照着图纸的样式在剑上刻画。这不应是件难事,但受清气浓度的影响,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微雕,落笔深浅既难琢磨,痕迹也歪歪扭扭,非得不停描涂才像个样子。一连做了几个后,他逐渐掌握关窍熟练起来,两三个钟头就把剩下的空剑全部画完。
待最后一笔收尾,他满意地提起剑舞了几招,映在灯下看剑锋闪烁的孤光,啧啧赞叹这绝佳的控制力。随后伸个懒腰,把所有剑用布兜住。他扭头看看,和清依旧在对着琉璃碎片出神,便独自抱剑去了店面。雕刻法阵的报酬不低,扣除押金还能余十八又七分个花锭,不够整的老板换成七枚青锭给他。
路过庭院时他仰头远眺,天已彻底黑了。西京的夜晚不仅是失去阳光缔造的幽邃,还有盘踞的阴云带来的污浊及昏乱。明明有着初秋的凉爽,却掀不起一丝风,令人被迫嗅着空中腐烂的沉闷与死气。毕竟初来乍到,明雨总要拖着和清在城里逛逛,看看这片与众不同的南方大陆王城的夜景。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
西京同几乎每个繁盛的城市一样没有宵禁,纵然是二更天,街上也灯火通明,宵夜的香味老远就从大街小巷飘出来。路上到处是闲谈漫步的好友,或酒醉酩酊仍兴致未尽的江湖中人。趁夜色偷溜出家门的少年则流窜其间,无论跟哪个群体都说得上话。比如有三个胆大的孩子跑到他们面前,问他们是从别国来吗,接着又问那里有雪吗,什么样的。得到回答后就兴奋地跑开,手舞足蹈转述给朋友。
这是当晚唯一与他们搭话的人。
明雨隐约察觉在人群中似乎有种氛围。那些热情高涨、谈天说地的人会暂时忽视他们,哪怕不小心产生碰撞,也会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先前的话题。另一些人本就在低语,以一种宛如秘密般、或许不怀好意的腔调交谈,连确切真诚的笑声都不愿遭人窃听去。偏是这类人在看到他们时往往不会忽视,也不会上前搭讪,反而背转过身,显现出极细微且轻蔑的笑意或愤怒。明雨莫名其妙地看去,他们就顿时收住神色,移开视线。
今晚的一切都如此怪诞。明雨避开人群,拐进僻静的胡同。他看着和清,心想连他都如此怪异,于是握住他的手腕。但和清脉象平稳,体内毫无煞气痕迹,他不由地问:“怎么回事?”
和清用手撑着旁边院墙,稍有虚弱道:“有点头晕。”
正这时,一个模糊人影踏着屋脊疾驰而过。借卷起的轻风,几粒煞气滑落二人面前,激得他太阳穴突然一阵刺痛。他身体飘飘忽忽迈不开步子,当即大力拍着明雨,示意他追上去。明雨来不及多想就已经跟在那人身后,只好沿途抹下几点清光,替和清指出方向。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那人马上发现了有位“来客”,便侧目投出一瞥,猛然一跃消失进巷子。
突如其来的跟丢目标让他有些茫然,不禁再次想到今晚真是怪事频发,悄悄生起闷气。继续顺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多走一段,明雨视野内忽然闯入了个奔逃的身影,就在隔条街的巷子里,往胡同东南的岔口冲去。他站在屋脊上观察,这人周围蒙着层浅淡的煞气,仿佛掉进空中的那些都是风从他身上剥下的。刚才的神秘人也是追着他而来,不知怎么快他一步,持剑堵在道中,逼得他一步步后退。
这是个男人,体态十分疲惫。眼见追兵靠近,他即刻掉头,胡乱甩出几道清光企图拖延时间。另一位也是个男人,没被这种小动作顿住,游刃有余地持印荡除了清气,将他凌空提起。神秘人没有为难他,只是走上前问:“你为谁做事?你肯说,我自然保得住你的命。”
男人紧张地大口喘着气,犹豫片刻,突然用力朝腿上的布袋一锤。琉璃碎裂声在喧哗的夜里不值一提,浊气透过布袋渗出来,猛虎出笼般贪婪地朝二人扑去。神秘人反手一转将长剑抵在地上,一道清光横隔在男人与浊气间,左手剑指竖于身前,低声念诵起清心咒。霎时一片柔波随咒而生,乘着剑体大放光彩,以骄阳刺破朝雾之势焚烧浊气,顷刻间大半的浊气便灰飞烟灭。消磨之下,浊气广泛吸收着城内混乱,源源不断补给自身。一时二者分庭抗礼,难较胜负。
明雨旁观着战局,暗中绕到煞气背后猛拍上一层结界,将其与城中他物的联系切断。神秘人趁机催着柔光发动,把浊气团团围住。伴着清心咒的念诵愈加沉稳,柔光结成的囚牢不断缩小,噬咬着其内的浊气,最终凝聚成一个光点,湮灭在昏黄的路灯下。
他跃下屋脊走向二人。男人彻底耗尽力气瘫坐在地上,不再挣扎。神秘人揪着衣领把他提起来,追问:“你的主家是谁!”
男人缓了缓劲,这才开口说道:“你保得住我的命,怎么保得住——”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划开长空,男人的低语戛然而止。神秘人来不及警惕,下意识循着毒针找偷袭者的方向。视线外一个旧蒲草团突然从面前飞过,结结实实挨了两下摔落在地。和清姗姗来迟,盯着路灯不够照亮的空巷,觉得那里似乎有什么默然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