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今年三十九,有一个儿子,没有妻子,其实原来是有妻子的,但嫌他
没用,跟别人跑了,只留下四岁的孩子。
对此,老张没有一丝悲伤,甚至颇有一丝解脱的意味——他早看不上她了。
老张不姓“张”,名子里也没有“张“这个字,他姓“郑”,但喊着喊着就成“张”了。老张喜欢别人叫他“老张“。莫名的,他从这个叫法中听出了一丝亲切但更多的是尊重。他喜欢,别人自然也喜欢,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他在干什么,只要叫他一声“老张“他就站起身,站得板正,然后大步向你走来,问你要不要帮忙,就算是钱,在这里仿佛也成了身外之物。就算他帮不上什么帮,也要算微笑着向你挥挥手,像个久经职场的领导。
老张很闲,但也谈不上是无业游民。老张有工作,他是某个商贸城的保安。虽说是商贸城,但那个地方早黄了,一幢幢废弃的楼像衣衫褴褛的乞丐坐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后来老板也懒得搭理这里,但土地是自己花钱买的就找了个保安看着。
但虽说是保安,也只是在那儿干坐着,倒不如养只狗,但也的确犯不上养只狗,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养条狗在那见人就狂吠,反倒败坏了路人缘。
老张爱面子,他对自己的着装很看重,每次出门必是西装,西裤,皮鞋。尽管西装破了,打了补丁,皮鞋上的皮磨出了一个个口,但他仍不肯换。无论是什么时候,在家,在大街上,在班上,他都要穿着这一身,挺着板正的身段,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别说,这着装,这架势,离远了看,倒真像个某公司的老总。
老张没钱,但他喜欢别人喊他一声“哥”“老板”,当然这都没有那“老张”来得管用。老张一个月工资有三千多,但他不嫌弃,自己在班上无非就是一睁眼一闭眼的事。他出手阔龊,在酒局上争着请客的是他,在楼下百货里一圈一圈乱逛的也是他。当然他去商场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一楼,再往上他是把自己的工资加上身上的一切东西都卖了也换不来一件的禁区。
老张带着自己的儿子住在烂尾楼里,原来他也在出租屋,但用租费抵拖欠了半年,房东把门锁死了,他回家时,锅碗瓢盆和一些杂七杂儿的东西胡乱地扔在外面,他当场没忍住骂了房东一顿,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骂人。房东不惯着他,叫了几个人从后面把他拉住又把他身上有点价值的东西扯下来抵债。他一边大叫一边逃,街上看热闹的
人都围过来,他的儿子在他身边畏畏缩缩地站着,小声地哭。有的人还想过去劝,有的人在一旁解释:“他拖欠了人家半年不交房租,就欺负人家房东脾气好。一在家里就锁门,还把锁给换了,人家进不去,他也不出来,从里面一声不哼,装死人,。他还负债,上回来找他需要债的,叫不出来他,往他门上泼油漆,泼了不解气又往人家房东门上泼。这回才受不了找人……”之前想劝架的人听了,都住了脚,转回来,还不忘再吐口唾沫,骂上一句“活该”。
不知道打了多久,房东气消了,又怕闹出事来就招呼着人走了,走之前还不忘给他洗个脸把身上的血渍洗掉。看热闹的人也都散了,像草原上把水牛啃得只剩骨架的鬓狗四散离开。
落日的余晖照在他的身上,一旁的孩子停止了哭泣,呆呆地望着自己正
倒在地上的父亲。
自那出以后,老张出名了。他半年来积攒下的为数不多的人缘与信用在这次挥霍一空。再没人向他租房了,他长久以来穿的那套西装被撕出几道口子,带着孩子在大街上睡了一晚,孩子蜷缩在他的身边裹着被单,他在一旁开着手电在黑夜中一遍又一遍地向身后摸索着那几道被撕开的口子。第二天,他搬家了,搬到了烂尾楼里,这里没有空调,没有暖气,夏天晚上满是闷热和蚊虫,冬天刺骨的寒风从窗户中鱼贯而入,两人把家里能盖的东西都盖上了,但还是手脚冰冷。
但老张不觉得悲伤或是不满,他相信着那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甚至于有些欣喜,无论是佛教,道教,伊斯兰教,里面似人乎都说过“只要在人世间受的苦难多,死后就能升往天国。”类似的话。按这样来说,他上天国是必然的了。
之后,他依旧是那样,白天去保安室里,晚上回家,儿子上学却麻烦了。
最近的小学在几里外,路上有一条河,河两岸的杂草长得一人高。开始,老张自己去送儿子上学。后来就不送了,放任儿子自己去,当然这绝不是因为他只是多想几十分钟的懒觉,他在心中早就找好了理由:“这是给孩子历炼,让他有自理能力,我是为他好。”尽管如此暗示,他心里还是有少许担心,几次他走在那条路上,看着两岸一人高的草,他都有些发怵,生怕会窜出一两个人来。不过这给他带来的主要是自豪,他和其他人谈起孩子时,听见别人吐槽“接孩子上下学有多么不易”时,他会先装作惊讶的表情,大声“啊!”一声,然后以极慢的语速接上“我孩子早就自己上下学了。”然后就站在旁边,听着他人的称赞和夸耀,他越发越自信,感觉自己之前丢的那些东西全部回来了。
但那种担忧依旧是有的。那次天很晚了,他在屋里一根又一根地吸着烟,直到水泥地上满是烟蒂,他受不了了。带连那套他最看重的西装也没在意,直直冲出门外,一直沿着河向学校的方向狂奔。忽然,像是踩到河沿上的淤泥,他整个人趴倒在河滩上,再起身来,浑身泥巴,但也顾不上形象,只是没命地狂奔,到了学校,学校一盏灯也没亮,乱摸着墙喊着自己儿子的名字,然后跪在地上痛哭。哭完了,就往回赶。月亮出来了,照映在水面上,透过水面他看到自己那沾满泥污如怪物般脏脏不堪的脸,就着月光,在河里洗了把脸,河里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儿,但他没在意。起身又向前走,朦胧间他仿佛看到前面有光亮,他有种预感——那是他的儿子拿着手电来找他,他的步伐不觉间加快,待到走近,一股莫名的失落了弥漫上他的心头,那不是他儿子,是个钓客。透过灯光,可以看出他与老张年龄相仿。此时正坐在马扎上,双手紧紧握着钓鱼杆,双眼直直地望着映着月光的水面。
老张累了,在他身边坐下,和他闲聊起来看见有人来,那人的眼神灵动了起来,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过往:“我以前有四套房,结婚了,有一个妻子,一个女儿,那时候我可风光,啥都不干,天天躺家里就有人送钱。但闲久了就作,我好钓鱼,之前花不少钱买鱼杆。”说罢他用手掂了店手种那杆样声问:“猜多少钱?”老张没见过,含糊地回答:“二百?”那人倒是“啧啧”
随及伸出三个手指头,“三百?”老张回答,“哎!不行吧!三万!“那人的话中带着炫耀与嘲讽,“哦,哦,三万。”老张木讷地应和,又看向那杆鱼杆。
“这还算便宜的,我家里几十万的都有。”那人自豪地说着。“啊!”老张有些吃惊。“不过买是买了,那时候有点太狂了,钱不够。去借高利贷。最后人家要债,拿不出钱,四间房子都没了,妻子离婚了,女儿判给妻子,高利贷真不是个东西。都说到月末……”
借着月光,老张看向男人旁边盛鱼的水桶。
“你今钓了多少?”老张想转移话题。
那人却没有说话,只是双眼直直地。望着水中的鱼鳔,半响他才张开嘴,又继续之前的话题。
“我之前啊!可是……”他还说,但老张听不下去了,找了个理由草草离开。
到了家,屋里亮着,他快步打开门,是自己的儿子开着手电写作业,欣喜,恼怒,委屈,不满的情绪一股脑地如潮水般涌他的心头,他抬手给了儿子一个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