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面色复杂地看着宫卿,道:“伍被和刘安谋划,举朝文武,唯有汲黯与我,值得忌惮,其余皆不足挂齿,如公孙弘之类如狂风扫枯树之叶——易落矣,你觉得皇上听闻此言会做何想?”
“他会更重视你们,真正的社稷之臣。”宫卿道。
卫青看着宫卿傲然的样子,轻笑着摇头道:“一个人的存在可以动摇社稷的稳定与否,皇上如何会让这样的人存在?”
“那他将如何?”宫卿惊,随后是惧。
“分权,树大招风,树欲静而风不止,风既来之,也只有分权而已。我不曾有错,且匈奴未灭,他还有用我之处。”卫青道。
宫卿听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皇上知道武安侯田鼢与淮南王的事后,说武安侯若在也将灭族也。”卫青道。
“那岂不灭到他自己?”宫卿笑道。
“想当年,他的亲舅舅,他倚重且重用的丞相,竟然在他和窦太后争权之时谋后路。你说以后他还会信谁?当年武安侯与魏其侯争执,魏其侯拿出景帝遗诏。当时我就想,既是景帝遗诏,魏其侯能拿出,宫里岂会没有存案。能在宫里将先帝的档案销毁的能有谁?”卫青道。
“那就是皇上不想让他活?”宫卿道。
“皇上不想让哪个人活,是不会管他犯不犯错。”卫青幽幽道。
淮南王府确如伍被当初预言的那样,宫中荆棘丛生,秋露霑衣。然衡山王却无视这一切,以为当初和淮南王密约谋反之事无人知晓。便又重复淮南王的老路——祸起萧墙。衡山王有个太子刘爽,衡山王不喜,上书要立另一子刘孝为太子。刘爽当然要反击,便告发刘孝藏匿参与淮南王谋反者。廷尉一查,不仅抓到了参与淮南王谋反的人,还查出了刘孝谋反的证据。
一波未完,一波又起,摁下葫芦起了瓢,皇上震怒,又一场血雨腥风在还未干涸的血地上霹雳,数万人头再次落地。
在一代人的回忆中,那是一个极其恐怖的冬天。朝堂市井阴云数月不散,笼罩在头顶持久而浓厚的云层让人极为压抑。新年将近,也未给人们带来多少欢喜,阴霾似乎已经从街头巷尾弥漫进所有人心间。
立春后,愁云惨淡依旧,似乎再也见不到阳春布德泽的欣欣向荣。此时,皇上下令卫青带兵攻打匈奴。
二月塞外尤北风,天阴地冻雪冥冥,而卫青腹部的伤也才好。
“你能行?”宫卿担忧道。
“……”卫青怪异地看宫卿一眼,这问的是何意,他能不能行不只有她知道。
宫卿马上知晓了他的意思,嗔道:“我说你伤刚好就出征能行?”
“已半年有余,外伤而已。”卫青道。
“可是……”宫卿搬指头一算,从去年酷暑到如今刚过完年,可不半年有余。可战场刀剑无情且不说,奔波劳累对身体损伤消耗都太大。
入春后,虽依旧寒气袭人、阴云密布,但正午短暂的阳气散布,使植物悄悄萌出新芽。四季交替,生死更迭,自然之势,万物皆循。
万人魂已归,春悄然将至。
看着正午的日头,宫卿长舒一口气,心也阔朗了不少,却见卫少儿带着几个丫头进来,脸上似有愠色。
“二姊。”宫卿忙叫人。
卫少儿应了一声,对着卫青道:“正好你在家,我且问你,如今这军队是否都听你的?”
“这军队是大汉的军队,只有皇上说了算。”卫青道。
“那你这大将军统领全军是怎样个统领法?”卫少儿道。
卫青看卫少儿是来着不善,除了霍去病要参加此次出征,他不知军队的事和他这个姊姊有何关系。
“二姊有话直说,这里没有外人。”卫青道。
“那我且问你,去病以校尉出征是哪个定的?”卫少儿问。
“我定的,二姊觉得有何不妥?”卫青道。
“我听闻此次出征,前后左右中五路大军,五个将军,还有强弩将军,共六个将军,都归属你统管,这么多人,为何就均不出一个将军名头给去病,他可是你看着长大的,公孙贺、公孙敖也就罢了,那什么赵信、李广,一个是匈奴人,一个年近古稀,去病哪里不如他们?皇上都对去病赞不绝口,他怎就没资格做个将军?”卫少儿问。
“将军是皇上定的,你不满意找皇上去,我这里最多给个校尉,不满意就不去。”卫青怒道。几个姊妹中,卫少儿嫁得最不好,人却是个最争强好胜的。
“二姊,快别生气,侯爷对去病极好,他能给的最高官职也就是校尉了。那日我娘家兄弟也说要从军,侯爷都没应。领兵打仗,刀剑无情,可不是说着玩的事,去病从小骑射武功都是拔尖儿的,我那兄弟虽也时不时舞弄个刀,可真要是到了战场上,可不是比划几下就行,我可不敢让他瞎闹。侯爷不让他去,他生了几天气,还是我劝了半日才好了些。”
卫少儿听后心中舒服多了,道:“去病从小立志要拿舅舅当榜样,当初舅舅一出战就是车骑将军,去病也是皇上面前得宠的,我想着领个将军也能立更大的功。既然已很为去病着想,我还如此闹,真是不应该,姊姊给你赔不是,你别放在心上。”卫少儿说着对卫青欠了欠身子。
卫少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卫青直想对着卫少儿的背影翻白眼。然后看着宫卿意味深长问:“是我不让去?”宫卿讪讪笑道:“不让你背锅,她如何能消气。”宫卿兄弟确实有意从军,但坚决反对的不是卫青,而是宫卿。虽然卫青如今是大将军,一言九鼎,可宫卿一直都不愿宫家借势。她觉得宫家世代做肉饼,那就世代做下去,没必要参与到任何权势之中。她不让宫家借势,由此还得罪了宫家人。如今宫家的卿相肉饼店越做越大,分店不断开,没借势也借了,宫卿想不明白宫家人还有何不满。
天持续阴沉压抑,许是皇上也感觉出这天地的压抑,许是夜光天象的占星家给皇上说了些什么,皇上突然大赦天下。
说也奇怪,大赦天下之日,彤云密布,至晚,飘飘洒洒飞扬起一场大雪。雪花飞舞中,十几匹马踏雪飞驰,马蹄奔腾起片片飞雪,激荡后沉落。
宫卿身着貂裘,脚穿鹿皮靴,在雪夜下久久伫立。午后,天已阴沉的可怕,要下雪的样子,但卫青定好的出发时辰并未因天降大雪而改变。才刚刚离开,她已开始思念,这今后的日子有得熬呢,轻轻叹了一口气,宫卿回转身,横竖睡不着,还是去看看孩子们吧。
一场大雪后,天空如洗,艳阳如瀑,阳光刺穿半年的阴翳,整个国家终于有了些活气儿。
卫青率领六路大军,直插匈奴领地,杀敌数千,匈奴北逃。
“为何不追?”李广质问。
被人质疑,卫青心底不悦,但仍耐性回答:“穷寇莫追。”
“眼见的,我们占据上风,若趁此追击,定能将他们全部除掉。”李广道。
“他们做鸟兽散,追之不及,反令我军迷失。”卫青道。
李广不以为然,忿忿离去。
卫青引六军班师,回定襄、雁门。
宫卿听闻前方打了胜仗,已十几日,却迟迟不见卫青回来。宫卿坐不住,赴宫里找皇后。
卫子夫正带着大皇子刘据温书,她放下书,与宫卿聊起家常,宫卿问卫青为何迟迟不归。
“听说是修养军马,要过些个日子,横竖早晚是要回来的,你不必过于担心。”卫子夫道。
听说如此,宫卿也不好再问,只是感觉卫子夫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说话做事也有些恹恹的,宫卿得空便出了宫。
宫卿心中极为不安,这些个反常让她觉得有大事即将发生。
举目四望,宫卿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公孙贺、公孙敖、张骞、苏建、霍去病都随卫青走了,皇后如今又不愿让她知晓太多,卫君孺、卫少儿更是指不上。
成亲后,宫卿极少回宫家。
如今,宫父已年过花甲,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宫卿对他的怨气似乎也没那么大了。
“听闻皇上以为女婿怠战,下诏书严辞苛责。十几万人出兵,仅获敌三千,皇上大怒。”宫父道。
“这可如何是好?”宫卿焦急道。
“你个妇道人家,将家里打理好即可,操心这些也无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卫家荣光,宫家跟着水涨船高,若是有日得罪,宫家也免不了受牵连。”宫父道。
“爹,你这话说的,卫青这还没怎样,你就如此,若是……”宫卿还未说完,眼圈就红了,卫青若是有何不好,她也不活,更是管不了宫家。
“权势之争历来残酷,战场也无常胜将军。淮南王、衡山王还不曾造反就死了数万人,凡和两人有点瓜葛的,全都杀了,砍脑袋比切西瓜都容易。卫家虽如今得势,所谓月溋则亏,水满则漏,魏其、武安都曾权倾一时,不都覆灭?我只愿到时宫家能少受些牵连。”宫父道。
“那不如早日断绝关系得好。”